正文 第十六章

常盤大作中午時分離開辦公室以後,就一直不見人影,當他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已是五點鐘快到下班的時間了。

常盤把抱在手裡的西裝上衣擱在自己的椅子背上後,邊捲袖子邊說:「大家停下工作吧。」照例是那個沉重的低音。

這時候,辦公室的內勤、外勤總共二十來人。聽到他這一句擲地有聲的話後,一瞬間鴉雀無聲,都把臉轉向常盤。常盤朝大家掃視了一下,然後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以鄭重的語調說:

「諸位都可能已經在報上看到了吧。我們的好友魚津君在D淺谷遇難了。雖然報上早登過,但因為一時難辨真偽,所以暫時沒有公布。昨天早晨急忙派山谷和佐伯二位趕到現場。剛才接到他們兩人的報告,肯定了魚津君確已遇難,並且發現了屍體。請各位為魚津君默哀吧。」

常盤等大家起立以後,喊了一聲「默哀!」隨著他的喊聲,大家垂下了頭。過了一會兒,等大家坐下以後,常盤又講起話來:「如果有人問我,魚津君是不是優秀的職員,我不敢立即無條件地說他是優秀職員。至少對我來說,他不是理想的好部下。他說要去休假旅行,向我請了暑假,然而卻登山去了。他瞞著我去登山。難道山那麼要緊嗎!難道山比公司、比我都重要嗎!如果山是那麼重要的話,為什麼不照實說!難道不是嗎?這就是他的不是之處,是個不成熟的毛孩子,半吊子……」常盤邊說邊用毛巾不停地擦著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擦了又擦。實際上,他是不得不那麼擦,因為臉上、頸上都冒出了汗珠。大概太激動了,說到一半就停下來,但一會兒又接著說下去:「為什麼——為什麼不踉我直說!我,我什麼時候採取過不讓人家說話的態度!」說到這裡,已經成了吆喝之聲了。但他立即改變語氣:「算了,原諒他吧。不應該鞭撻死者。魚津君作為一名登山運動員來說,是個好登山運動員,是優秀的登山運動員。作為新東亞貿易的職員,怎麼也不能說他是善始善終的!但作為登山運動員,他是一絲不苟地作好了結尾工作的。他直到臨終前還詳細、正確地把遇難情況記了下來。這恐怕你們也罷,我也罷,都學不到的。」

汗水又從他的所有毛孔里湧出來了。

夕陽從窗口射進辦公室,正好從背後照著常盤的上身,看那樣子他是夠熱的。

「魚津恭太君為什麼會遇難?這,他寫在自己的筆記本上。這件事我是剛才在電話里聽到的,還不能準確地向大家報告,所以暫時還不能向大家轉達。我想,過幾天你們也能看到的。現在我要說的是稍微不同的另一個問題。魚津君為什麼會死?這是明擺著的。因為他是個勇敢的登山運動員。所謂勇敢的登山運動員,說得極端點,都是註定要死的。我就是這麼認為的。死,不是理所當然嗎。因為他要挺身於死亡率最高的場所,所以,不死才是怪事。魚津君即使這一次不出事,只要他保持著現在這個勇氣,遲早一定會死的。他以技術和意志為武器,向充滿死亡的地方,向著大自然阻擋人們的地方挑戰,這確是人們用以考驗自己能力的偉大工作。自古以來,人類就是這樣征服大自然過來的。科學和文化也是這樣進步起來的。人類的幸福就是這樣取得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登山是了不起的事。可是這個活動卻常常和死亡連在一起。——如果魚津恭太君是個道道地地的公司職員的話,即使上山也不一定會死。他可以愛山,可以以登山為樂,但不會冒險。遺憾的是,儘管他靠著新東亞貿易給的工資生活,卻不是公司職員,而是登山運動員。他不是為了愛山,也不是為了以登山為樂而去上山的。他是為了征服山,或者為了驗證一下自己這個人所具有的某種東西,而以一個登山運動員的身份去上山的。」

說到這裡,他叫一個女職員:「喂,給我水!」然後好象為了趁水還沒有端來以前歇口氣似地,綳著臉說:「我還有話要說。」這句話,好似魚津就在眼前,是對著魚津說的。常盤喝完了女職員端來的一杯水,用手帕再擦了擦頸上的汗,接著說:「有人認為登山不是以生命為賭注,而是一種現代化的運動,可是我不同意。登山的本質決不是運動。人們征服喜馬拉雅山,不是運動吧,怎麼會是運動呢。把登山看做運動就是錯誤的根源。年年都有許多人在山上被奪去生命。那是由於把登山看做運動而產生的悲劇。可不是嗎?所有運動都有個規則。如果要把登山作為體育運動,那就給我訂個登山規則好了!若是有個規則,遇難事件多少會少一點吧。沒有規則的運動,這還了得!還有一層,所有體育運動,都有專職和業餘之分。可是登山卻沒有。業餘的登了一兩次山,就都自以為是專職的了。什麼叫專職的?那就是象魚津恭太那樣的登山運動員。可是這個專職的魚津不是也死了嗎!」

長時間的演說,或者說是吼叫之後,常盤末了以「混帳!」作為結束語。

「混帳!」這一句話,給二十多個職員以極為異乎尋常的感覺。好象是自己被叱為「混帳!」又好象不是。

難怪職員們弄不懂。就連說出這句話的常盤本人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用這句話來結束演講。是對準可以不在山上喪生而偏去丟掉生命的魚津講的呢,還是對準由於魚津的死亡而受到難以形容的沉痛打擊的自己和自己的心情講的呢——這一點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他受到了難以控制的感情上的襲擊,以致不能不說出這種罵人的話來。

講完了話,常盤一動不動就地站著,緊閉著嘴,瞪大眼睛,注視著比自己的眼睛略高一些的空間某一點上。從這個彪形大漢的臉上、頸上和捲起的襯衫袖子中露出來的粗壯手臂上,依然冒出汗水來。

再也沒有什麼話好講了,一陣空虛感突然湧上常盤的心頭。啊!要是魚津在這裡該多好。如果魚津還活著在這裡,他一定會用那梭而不舍的獨特方式對自己剛才的話加以反駁——「有道理,不過,經理!」

魚津可能會這麼說:「登山還是有規則的。乍看,似乎沒有規則,其實,它是確確實實存在的。」

然後,為了駁倒我,魚津可能會不慌不忙地,把他那一貫充滿自信的眼光轉向我。混帳!

「混帳!」常盤在心裡重複著這句話。與此同時,他想:魚津恭太那雙眼睛多美!他帶著這思緒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

然後,他把兩三本新出版的書收進抽屜,從椅子上拿起西裝上衣,抱在左手裡,傲然地稍挺著胸,走出了如今已荒蕪得象沙漠一樣的辦公室。沒有了魚津的辦公室,在常盤眼裡,真的象沙漠那麼荒蕪。

街道上灑著薄暮時的陽光。常盤想:上哪兒去好呢?覺得沒什麼地方可去。他覺得口乾了。

常盤大作下意識地從有樂町乘電車,在傍晚雜沓的街道上,朝著日比谷的叉道方向走去。

他從未有過在下班以後,帶著這麼空虛的心情走路。大概失去兒子的父親的心情就是這樣的吧。現在自己為了回家,朝著電車的停車站走去——這一點是沒問題的。可是又覺得無處可去——這算什麼心情呢?

穿過日比谷的叉道,在N大樓處轉彎,當來到N大樓門前的時候,常盤愣了一下。因為看到穿著白色麻布衣的瘦長的八代教之助正站在路旁,似乎在等著車子。

常盤快步走過去,從背後叫了一聲:「八代先生。」

教之助立即回過頭來,應了一聲「哦!」並作了個笑臉,但馬上又換成嚴肅的表情說;「唉,出了大事了,我看過報紙——那是真的嗎?」

「剛才我和派往現場的人聯繫上了,說魚津確實已經死亡。」

「嗬。」教之助的瞼色暗了下來。

正在這時候,一輛新式高級轎車開了過來,那是八代公司的車子。

「回公司嗎?」

「不,我正想回家——您呢?」

「我嘛,也想回家,可是為了魚津君的事,心裡煩悶,正走著解悶吶。」常盤接著又說:「要是您方便的話,咱們找個地方談談好嗎?」

「好的。」教之助應聲後,想了想,然後對已經打開車門等著的司機說:「你回去吧。我回家坐出租汽車。」說罷,八代教之助和常盤並肩走起來。

「要不要喝啤酒?」常盤邊問邊思忖著,不知該把這位看來是愛奢華的紳士帶到哪兒去好。

「好啊。」

「您到過啤酒館嗎?」

「沒有。不過,可以奉陪。」

「那是平民百姓去的地方,很吵鬧的。」

「不要緊的。倒是那樣的地方好。」教之助這麼說,常盤也這麼想。不知為什麼,今天常盤不想到氣氛文雅而又寧靜的地方去,倒想把自己置身於嘈雜的環境之中,並在那裡和八代教之助交談。

常盤自己近幾年來,沒到過啤酒館,所以不記得哪裡有這樣的地方,只是依稀記得有樂叮車站附近有一家,便往那邊走去了。

啤酒館找到了。在店門前,常盤鄭重地問教之助:「就是這裡。行不行?」

「行。」

他倆走進店堂,在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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