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第二天,教之助上班後,美那子在樓上拾掇書房,這時,樓下的電話鈴響了。她以為春枝會去接,沒去理它。可是響了半天還不見春枝的動靜,於是只得自己趕忙下樓。

一拿起話筒就聽到:「您昨天是不是到我公司來過?」這是魚津的聲音。他連個寒暄也沒有,劈頭就問。

「是的,偏巧您不在的時候,我去拜訪了。」美那子拘謹地回答了之後,接著思考下面該怎麼說。

「有事嗎?」

「談不上有事,只是……」她換了個話題問道。「近來身體好嗎?」

「身體還好。我也正想和您見一次面。」

「那您就來,怎麼樣?如果方便的話。」美那子脫口而出地說。

「噢。」魚津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接著說:「您最近有沒有什麼事要到我這附近來?」

「有是有的,有件事非去不可。」美那子想起了昨天沒拿回來的連衣裙。

「什麼時候都行,到那時咱們見見面吧。」

「什麼時候好呢?」美那子接著又問:「今天怎麼樣?」

「可以。不過五點鐘以前沒空。」

「那就六點鐘。」

「請您到公司來,好嗎?」

「好,六點正來。」放下話筒,美那子覺得臉上有點熱乎乎,好象說出了幾句不該說的話。

她從頭回憶了一番和魚津的對話,肯定了沒有什麼輕佻的或有失體統的話從自己嘴裡溜出去,這才放心,兩手捧著臉頰,就地佇立了一會兒。心想,六點鐘去魚津公司的話,這種時刻非同一般,得想個借口才行。她決定以學生時代的朋友從京都來作為借口出門。又想到既和魚津約定六點鐘,那就得在將近五點鐘的時候走。

下午,美那子收拾了丈夫書房裡的書架。多時不收拾了,書架上積滿了灰塵。她一格一格地抽出書來,拍去灰塵,再把它放回去。就這樣花去了半天時光。

到了五點鐘,教之助還沒回來。她本來打算等丈夫回來說好了再出去。可是,過了五點鐘,還不回來,只好關照春枝一聲走了。

從家到電車站的路上,一遇到車子過來,美那子就停下腳步看看是不是教之助乘坐的。走到車站前面時,想到教之助飯後吃的水果沒有了,便走進水果店買了枇把,吩咐店裡的人給送到家裡去。

這位在丈夫書房裡的灰塵中勞累了半天的賢淑的妻子,一乘上電車就心神不定,發燒似地戰慄起來了。其實身體並不曾戰慄,可她自己卻覺得手腳都在顫抖。而且覺得專程到公司去找魚津,是件不上算的討厭事。昨天已到公司去找過他了,為什麼今天非得再去找他不可呢。與此同時,她對迫使她干這勾當的魚津產生了反感。

在澀谷下車站上月台,她一想到自已終究來到街上時,那不平靜的心緒,越加煩悶起來。她感到喉嚨乾燥,有點噁心。她帶著這種心境走下了地鐵。

美那子這心煩意亂的精神狀態,一直持續到在新東亞貿易公司見到魚津的前一刻。當她把魚津叫到走廊,和他會面的那一瞬間,什麼煩悶、噁心全都象著了魔似地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美那子象是見到了久別重逢的戀人似地,用安詳的眼光仰視這位給自己消除了煩悶和噁心的魚津。她想:剛才還是那麼心煩意亂的,怎麼一見到這個青年就會好了呢?接著她意識到:自己是為了給這位得不到別人支持的、不幸的青年鼓氣才特地來到這裡的。一定是的。

「您來有什麼事?」魚津問。

「不,事情辦好了。」

「不,我問的是,上次來找我有什麼事?」

「哦!您說的是這個。」美那子慌了神。這個青年人這樣的問話,太難為人了。

她決定下樓到大樓門口去,在那裡等待魚津收拾好下班。他說很快就出來,可是等了半天還不見人影。美那子站在離開大樓門口遠一點的馬路邊。這時候,正是職工們下班的時刻,從一天的工作中解放出來的男男女大匯成一股人流,在人行道綿延不斷地移動著。

美那子不時的將視線投向大樓門口,尋找魚津。不知是第幾次把臉轉向門口的時候,她的視線正巧碰上了從那裡走出來的常盤大作的眼睛。

常盤露出驚異的表情,走近她說:「昨天打擾了,您先生好嗎?」

常盤沒穿上衣,把它抱在左腕上,襯衫袖口也向上翻卷著。他們面對面地站著,這時美那子眼裡的常盤大作顯得非常高大。

「哪兒的話,是我們怠慢了。托您福,我先生身體沒怎麼樣,今天已經上班了。」

「是嗎,那就好。」常盤注視著美那子的眼睛,心裡揣摩著;她這時候在這裡幹什麼呢?他問:「您在等人嗎?誰?」

美那子剎那間做出了判斷,認為現在不能把魚津的名字說出口。在這種情況下,說自己正在等魚津是很自然的。可是某種原因使她無法開口。

「我在等一個人。」

「哦,是這樣。」常盤從褲袋裡掏出手帕,揩了指臉,輕快地說:「熱起來了,完全象夏天。」

「就是嘛。」對話中,美那子心神不定,她想,要是魚津來了,這就尷尬了。

就在這財候,常盤象是計算好時候似地說:「那……請向您先生問好。」

他點了一下頭,挺起胸脯,跟著人群朝日比谷的方向走去。在一大群人流中,唯獨常盤的模樣與眾不同。他周圍人們的步法,一看就知道是下了班,急匆匆趕往電車或公共汽車的停車站,而常盤卻一個人優哉游哉地踱方步。

「讓您久等了。」魚津來了,他也只穿襯衫,左腕上搭著上衣。

「剛才碰見常盤了。」

「知道,我在那邊看著你們。」魚津又接著問道:「他說了什麼嗎?」

「沒有。」

說不清是誰先起步,兩人都自然地朝著和常盤相反的方向邊談邊往前走去。

已經過了六點鐘,但是路面上還灑著夕陽餘暉。

「您有沒有對經理說在等我?」看來,魚津還是放心不下,剛走幾步,便毫不含糊地問了。

「沒有,我沒說。」

「那就好。」

「要不然,說出來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的。」

在這簡短的交談中,美那子覺得自己已經一步踏進了禁區。她感到走在右側的青年是相當顯眼的。

他倆越過了田村街的十字路口,徑直往芝公園方向走去,幾乎都不說話。

他們這樣問聲不響地並排走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佔據了她的心。她思忖著自己此時此刻的心境,可始終不明白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她想,最好魚津把她帶到一個闊氣的明亮的菜館中去,她急切地盼望著和他面對面地坐下來動刀叉。這樣,也許至少比兩個人這樣並排行走,心情要來得平靜。

可是,魚津卻默默地一個勁地往前走,不知要走到什麼時候。美那子只得無可奈何地跟著。魚津停下來點燃香煙時,美那子忙問:「到哪兒去?」

「這……?」魚津想了想後說:「要麼,回去吧。」

「回去?原路走回去嗎?」

「是的。」

「往回走也好。」

真的還是往回走好,也許往回走要聰明些。要是這樣一直走下去,不見得能找到一家適合兩人進去的菜館。對美那子來說,再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下去,並不是極愉快的事。

魚津大概看出了她的心思,便問:「累了嗎?」

「有點兒。」

「叫輛車子吧。」

美那子一聽魚津要叫車子,心就劇烈地跳動起來。她想起了幾年以前聖誕節夜晚的事情。那一次,是和小坂兩人乘上車的,而且她意識到那天晚上自己的心情和現在一樣。

當流動出租汽車看到魚津的示意停在他們面前的時候,美那子卻說:「我想徒步走。」

美那子自己都意識到說這話時,扭歪了臉。

出租汽車開走後,美那子才舒了一口氣。她環視了四周,想看看自己身邊的動靜。夕陽的金光仍在閃射,男女人流依然接連不斷。車道上的汽車一輛接著一輛疾馳而過。自己說累了,卻又拒絕乘車——美那子為自己的這種表現,感到害臊。

「隨便什麼時候,您覺得累了,我們就乘車。」魚津說。

當他們再上路的時候,美那子覺得象喝醉了酒似的。可是,這個突如其來的醉意從何而來,她不明白。只想快點找個歇腳的地方。她覺得自己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象個酩酊大醉的人,身不由己。她想:我大概不得不這樣跟著魚津走的吧。他走到哪兒,我就會跟到哪兒。不管他邀我向何處去,我現在已經失去了拒絕他的力量。

穿過了幾個十字路口之後,魚津突然開口說:「剛才我打電話給您,那是最後一次。我打算從此不再打電話到您家裡去了。」

「為什麼?」美那子抬起頭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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