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教之助七點鐘醒來。他感到全身都有點兒疲倦,四肢酸溜溜的。這是平時沒有的。他立即琢磨起疲倦的原因來,但沒找到肯定的答案。

前天晚上有個宴會,難得多喝了些酒。可能因此引起的疲勞,隔了一天以後,今天發出來了。即便是宴會,教之助也很少超過自己規定的酒量的。可是前天晚上是自己作東道主,為了勸敬客人,本人只好領頭乾杯。

不僅身上酸,可能是心理作用吧,還覺得有點兒發燒。教之助思考了一下今天一天的工作,當他確信了沒有非自己去處理不可的事情之後,便決定難得休息它一天。不僅是今天,打從去年以來,他就對身體疲倦很神經質了,略微感到疲倦,就盡量休息。

教之助下樓,來到向陽走廊,和從廚房裡走出來的美那子照了個面。

「我今天不上班了,可能有點發燒。」

美那子一聽「啊」了一聲,但手裡拿著報紙,只好徑直走進了飯廳。

當教之助站到盥洗室鏡架前的時候,美那子已經轉身來了。

「真的發燒了?會不會是感冒了?」美那子說著就把手伸到丈夫的額上。教之助覺得摸著自己額頭的美那子的手很冷。

「有點熱吧?」

「不,恐怕沒有。我的手剛才一直在水裡洗東西,泡冷了,吃不準有沒有熱度。」

這時,教之助無意中把視線轉向映在鏡子里的自己的臉。他看到美那子白嫩的手就要縮回去,可是眼睛一眨,這隻白嫩的手並沒有完全離開額頭,猶豫一瞬間之後,一隻白指頭摸了一下前額的髮際。

「粘著灰還是什麼的。」

「不是灰吧。」教之助說。

「是灰——拿掉了。」美那子敏捷地縮回了手,那樣子好象真是撣掉了灰似的。緊接著,她就把話題拉回來。「不要緊,大概沒發燒。不過,可以不上班的話,您就休息吧。」。

此時,教之助的心思沒放在公司,他介意的倒是剛才年輕妻子巧妙地把話題轉掉的那個灰塵。灰是不可能撣掉的。因為那不是灰,而是教之助自己也是在四五天前才發現的皮膚上的斑點。

教之助洗好臉,拿著報紙來到了走廊,坐在藤椅上,但並不看報,只是獃獃地坐著。

到底什麼叫愛情?這個問題忽然衝上他的心頭。愛情是什麼呢?這個問題應該說早在好幾年以前就解決了。但它忽然衝上心頭,這就說明根本就沒有解決過。

美那子在盥洗室里發現了丈夫臉上出現的斑點。起初可能以為那是灰,但她一定很快就知道了不是灰。而是丈夫面部皮膚上冒出來的一個衰老的徵候。

然而年輕妻子並沒有把它指出來。沒有指出來,顯然是不自然的、這就不能否定其中有她的用意在起作用。妻子一定是為了避免讓年齡懸殊的丈夫為之自慚,也許這是年輕妻子對年老丈夫的體貼吧。

可是,這樣的體貼不是今天早晨才表現出來的。就拿丈夫頭上已經相當顯眼的銀自的頭髮來說,她也從未提到過好象「白髮」這個詞兒是兩個人之間的忌諱似地,她避免把它說出口來。

美那子如此對待自己,這樣的精神狀態究竟是什麼性質的呢?可能是與愛情相關的,也可能是恰恰相反。然而不管怎樣,這些都是妻子對丈夫的關懷,為了不讓丈夫產生不愉快的心情才這樣做,這是毫無疑義的。就此看來,這也還是可以叫做愛情的吧。反過來,如果把妻子的這種用心看做禮遇客人時的那種虛偽態度,那它就與愛情相距很遠。甚至是相反的了。

教之助的最後結論認為,也許這是可以咐做愛情的,只是其中多少帶著人為的成份罷了。

「茶就在那兒嗎嗎?」從飯廳里傳來了美那子的聲音。

「就在這裡喝吧。」

於是美那子把茶端到走廊來了。教之助發現了剛才沒注意到的——美那子的耳垂上戴著一件小小的綠色的東西。那是耳環。他第一次看見美那子戴耳環。也許是由於耳垂上綠色物件的緣故,美那子的臉龐看起來稍許有些繃緊,比平時年輕了些。

教之助本來就不喜歡耳環這玩藝兒。如果在電車上看見兩耳垂掛著小件裝飾品的年輕女人。他雖然不能說她不可愛,但是總免不了覺得那是貼在肉體上的多餘的東西。

如果是二十歲左右的姑娘還可以,把耳環掛在耳垂上會增添與年齡相配的稚氣,瞧上去好象孩子在做淘氣的事一情似的。但如果她是三十歲以上的人,哪怕為了情面,他也不願對她說讚美的話。儘管那是別人的事,他卻會產生一種衝動,巴不得一下子把那多餘的東西,從耳垂上扯下來,使之如釋重負。

當茶碗放到桌上時,美那子意識到教之助的視線正停在自己的耳垂上。她把手伸到耳邊,用手指摸著耳環說:「這是人家送的。」

「誰送的?」教之助邊問邊端起茶碗,隨即將視線移向院子里的樹叢。

「是吉松先生的太太。」

吉松是大平證券交易所的經理。教之助在報上看到過,知道他前些時候才從國外旅行回來。大概這就是他從國外帶回來分送給美那子的吧。美那子也許感到有點不自在,把臉轉向丈夫,問:「不合適吧?」大概是因為掛了耳環,嘴唇也比平時塗得紅了些。假如再穿上華麗點的西裝的話,要說二十來歲也說得過去。

「怪嗎?」美那子又問了。

「蠻好嘛。」教之助這麼說。剛才美那子裝出一副沒有注意到自己衰老的神氣,這回他這樣回答,多少帶有回敬她的意思。「耳朵不痛嗎?」

「不,一點也不——只不過輕輕地夾著。」

「那,容易掉下來的吧?」

「不,喏,您看。」美那子用拇指和無名指提著耳環,輕輕地拉了一下給教之助看,證實它掉不下來。既然不痛又不會掉下的話,這小小裝飾品夾住耳垂的方法,可能是相當巧妙的。「這是夾著不會左右晃蕩的,穿和服不會不相稱吧?」

「唔。」

「也有會晃蕩的,那是配西裝的。」

教之助心想,可別掛這玩意兒。但沒作聲。對教之助來說,不作聲也無非是對年輕妻子的愛情的表示。不過,教之助自己也不能不感到它同樣有做作的成份。

教之助吃好早餐隨即上了二樓,進入自己的書房。他想看而來不及看的外國新出版的刊物還有十來本,今天不上班,打算躺在床上,隨心所欲地翻閱。

教之助正從書架上取書的時候,美那子進來了。

「哎呀:您又要看書了?」

「沒事做嘛。」

「您不是累了才不上班的嘛。」她帶著責備的語氣,接著又說:「三村先生來電話了。」

「告訴他,我去上班了!」教之助一下子板起了臉。

「可是,人家是先打電話到公司,聽說您沒上班才把電話打到家裡來的呀。」

「你把我不上班的事,通知公司了?」

「噯。」

「說我生病?」

「沒那麼說。要是說生病,秘書科的人會來的。」

「在家裡而又不是生病,那電話會全部打到這裡來的。」教之助的口氣是在責備美那子處理不當。「不管怎樣,告訴他,我不舒服,正躺著休息——下次上樓給我帶茶來。」

「好。」美那子馬上走出書房,過了一會兒端上茶來,並說:「這回是公司三木先生來的電話,怎麼辦?」

「不舒服!」

「可是,他是三木先生呀!」

「管他是誰,不舒服就是不舒服!」

美那子立即走出去。從她背後傳來了教之助的話:「給我濃一點的」

美那子又端來了茶。這次同樣說有人打電話來。

「傷腦筋,我告訴他,您在休息,可是……」

「是誰?」

「吉冢先生。」

「吉冢?不認識。」

「他說是您約他今天去公司的。」

「哦!是那個吉奕冢。」他想起確有那麼回事。但說:「躺著睡著了!」

「躺著凈喝茶。」教之助聽出美那子這話是在挖苦他。

「今天是休息!別給我傳電話啦!」教之助有點生氣地說。

電話鈴聲時而傳到樓上來。聽動靜似乎每次一來電話,美那子就走到電話機旁應付,但她沒把話傳到樓上來。

教之助時而走出書房,到樓梯口擊掌。於是傳來美那子的聲音;「來了。」接著出現在樓梯下,仰起戴著耳環的臉。

「給我茶。」

「好,來了。」她應了一聲後,趕緊返回廚房。

整個上午,就這樣重複了好幾次。這回,說不清是第幾次了,樓梯下的妻子對丈夫說:「要茶的時候,請您按鈴好不好?這樣就省事了。」

「按鈴嗎?」

「是的,一按鈴,我就認為要茶,馬上給您端去。」

這倒也是。多的時候,平均一小時里要二、三次茶。約好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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