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的確,正如常盤大作所說的,假如否定了試驗,爾後發現小坂乙彥的屍體,從他的遺物中找出了遺書之類的東西,那時候,自己的處境肯定會更加窘困的。常盤那麼執拗地要求自己對實驗不要發表懷疑的言論,原來有這麼個用意。

可是,對魚津來說,常盤的好意,只能感謝,不能接受。因為小坂這個人是不會幹出那種事來的。難道最了解小坂的不是自己嗎!——魚津這麼想。

魚津思考用什麼措詞來打消常盤大作的疑慮。可是他沒想出任何恰當的措詞來。

「無論什麼事情都不會促使小坂在山上尋死。他不是那種人。」

「那隻不過是你的信念罷了。」

「等發現了屍體的時候,您看了就會明自的。他的筆記本上寫著的,除了有關登山的事以外,不會有別的。」

「那也只是你一個人的想法而已。其實,我也這麼認為。因為你這麼說,我也就這麼認為。但是,在小坂的屍體還沒有發現以前,我不能全盤接受你的想法。」

給他這麼一說,魚津也就無言對答了。

「所以我這麼想——關於登山繩斷裂的原因,在小坂的屍體被發現以前,你不能講大話。做事再慎重也不會慎重過頭的吧。可是這樣下去,不管它,說不定社會上會普遍地猜疑是你把登山繩割斷的,這要想辦法消除才行。我這麼想:你去拜訪八代先生,把實際情況詳細地告訴他,讓他相信你的為人。這樣,雙方都站得住腳。一方面試驗結果證明了登山繩是牢的;可是另一方面,登山繩在山上是斷了。你就請八代先生髮表這個意見。是這樣的嘛,試驗的結果不一定是絕對性的。尼龍登山繩是人造出來的,儘管它原本是牢的,但是幾百根中斷掉一根,也是可能的吧。因為可能,才能說它是人造出來的。把這個意見——就是說,試驗的結果不一定解決得了尼龍登山繩事件——請八代先生髮表出來。你這就去吧。」常盤這麼說著。

「請求他?」

「對!」

「我去請求?」魚津痛苦地扭歪了臉。

魚津來到了座落於東雲海邊的東邦化工公司的傳達室,求見八代教之助。傳達室的女職員似乎馬上轉告了秘書科,可是沒有立即得到迴音。過一會,這位門房小姐問:

「請問,您是新東亞貿易的魚津先生吧?」

「是的。」門房小姐便再次拿起話筒,把這轉告了對方,然後放下話筒說:「請稍等一會兒。」

又過了三四分鐘才聯繫上。門房小姐以同情的口吻轉告:「現在正在開會,請您再等十來分鐘,好嗎?」

「行。」

「那麼,請吧。」門房小姐說罷站起來,大概想把魚津請到會客室。

「十來分鐘的話,我到外面走走吧,這樣可能要舒服些。」魚津出了廠大門,沿著辦公樓,往海邊走去。廠房是和辦公樓分開的,分布在廠區各處。這一帶可能是人工陸地,工廠的場地總讓人產生人為造就的感覺。

臨海的地方是斷崖。從辦公樓的周圍到海邊,鋪著悅目的草坪。這不象工廠里的院子,倒使人感到猶如走在別緻的海濱旅館的後花園裡。遼闊的海面失去了它應有的藍色。大概是失去藍色的緣故吧,海水看上去那麼淺,如果把褲腳管撩到膝蓋,或許能涉水走出很遠哩。遙望泛白的海面。有幾隻海鷗在飛翔。

魚津慢悠悠地吸了一支煙,消磨了大約十五分鐘時間,又回到了公司的傳達室。門房小姐重複了剛才那一套——打電話給秘書科。大概要通過秘書科才能和八代教之助聯繫上,所以至少等了三四分鐘才得到八代的迴音。可這次的迴音又是:「現在正在會客,請您再等十來分鐘好嗎?」

「行。」

這回魚津沒出去,他被門房小姐請到了一間箱子般的小會客室。這公司怎麼搞的,僅僅為了見一見面,竟有這麼多麻煩——魚津心想。

在會客室等了十分鐘之後,來了一位秘書科的年輕職員。他給了名片,說聲:「請!」

這下要徑直走到八代教之助那兒去,為此,魚津還得登上磨得光光的、一不小心就可能滑腳的樓梯,走到二樓去。

一進房門,就看見八代教之助早已站在會客室桌旁等待來客了。他說聲「請」,讓魚津坐下,然後自己也坐到了魚津的對面,一邊說著:「這次真是……」

魚津暗暗地規勸自己「千萬別激動起來」,以溫和的語氣說:「試驗得出了那樣的結果,這對我有點不利啊。」

「那是的。」對方應著。

魚津點燃香煙。然後問:「到底那個試驗的結果,是不是就此否定了山上發生過繩索斷裂事件呢?」

「這是個一言難盡的問題。那次試驗的正確意義,在於成立了這樣一個論斷:在試驗場的那種條件下,尼龍登山繩比麻繩強若干倍。因此,我認為也許可以這麼說:用那次試驗所闡明的尼龍登山繩本身具有的性能之一來判斷的話,一般來講,它在山上也是不容易斷的。」

「可是,我用它的時候是斷了。」

「你用它用斷了……這,這問題先不談它吧。我先聲明一下,嚴格地說,為要判斷尼龍登山繩斷不斷,做試驗必須把當時發生事件的狀態和現場,原原本本、一模一樣地再現出來才行。但那是辦不到的。從這一點上來說,這次試驗終究是試驗,它的意義只是提供參考資料罷了。但我想,它大體上是可以作為判斷事件時的一個根據的。這一次試驗,至少弄清楚了這一點:對於銳利的稜角上的撞擊,尼龍登山繩至少具有數倍於麻繩的抵抗力。可是,實際上在山上是斷了。那麼,能不能因此就說,試驗是不正確的呢?不能這麼說。反之,如果認為既然試驗的結果說明了尼龍登山繩是牢的,那它就不可能斷,說它在山上斷,是個怪事——這種看法也不好。」

「那麼,能不能把這意見,請先生在報上發表出來?社會上會認為那次試驗已經把我寫的登山繩斷于山上的報告基本上否定掉了。」

「不,我在報上這麼寫,恐怕不好。如果我要寫的話,大概只能這麼寫:單憑這次試驗結果來判斷,尼龍登山繩用於登山是不容易斷的。可是,據說實際上它在山上斷了,那一定另有某種條件在起作用。這樣的話,我看還是不寫的好。」接著,八代教之助以魚津聽起來,覺得很冷酷的口吻說:「我們這些工程師的本性,就是只能通過試驗才能說話,不擅長推測。絕對啦、真理啦這些東西,要接近它,歸根結底恐怕得靠想像或推測等等手段。可是,這些我們是排除的。在這上面,我們和哲學家不同,大概存在著立場上的界限吧。」代教之助繼續說下去。「您好象在擔心社會上的看法,不過……。」

魚津打斷了他的話。「社會上的看法,我自己並不怎麼把它放在心上。如果問題只關係我自己的話,管它別人怎麼想都無所謂。可是問題的中心是登山繩,因此社會上的看法就有了重大的意義。如果大家對尼龍登山繩抱著錯誤的看法,那就嚴重了……我想請問一下八代先生。您剛才說,您作為科學家是絕對反對推測和想像的。那麼,能不能請您站在更加自由的立場上,談談您對我們這次事件的看法?您相信不相請登山繩斷了?」

「我?」八代教之助猶豫了一下。「我對登山一無所知,一次都沒登過。對登山繩的操作知識也沒有。因此只能把昨天的試驗結果作為根據進行判斷。當然,剛才我已經講過多次,昨天的試驗結果,只不過是用於判斷登山繩在山上斷沒斷的許多材料中的一個罷了。可是對我來說,手頭的根據,只有這一個。如果單憑這一個來判斷,很對不起,除非把尼龍登山繩浸濕過,要不然,它用於登山,恐怕是不容易斷的。」

「我理解了。」魚津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血色在消失。他明白了八代教之助並不相信登山繩會在登山中斷裂。「我完全明白了。」魚津用乾濕的嗓音說。自從事件發生以來,他未曾被人家這樣直截了當地否定過。

魚津一時茫然地注視著八代教之助的冷淡的表情。過了一會,才在煙灰缸里掛滅了香煙,然後慢慢地站起來。八代說「只不過是判斷事件的一個材料」。對此,魚津很想問「就在這一個材料里,有沒有試驗方法上的差錯」。然而他把這個念頭打消了。說是用了四十五度和九十度的岩角,可是,哪怕僅僅由於稜角磨得銳利或不銳利,也會產生不同的試驗結果來的。如果這樣去懷疑的話,是會有說不完的疑問的。然而,一旦把它說出口,那的確會象常盤大作所擔憂的,很有可能把問題引到與事件不同的方向去。

八代還說了一兩句什麼,可是魚津沒有完整地聽進耳朵,一心想著趕快離開這裡。

魚津在房門外和八代教之助告別。下到底樓,步出大門時,見一輛汽車停下來,從車內走出了八代美那子。

美那子下了車,徑直往傳達室這邊走過來。當她抬起頭,發現魚津時,吃驚地尖叫了一聲:「哎呀!您是來找我先生的嗎?」

他倆隔著一米來遠,面對面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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