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二月到三月這段時間,魚津一直在和上山的思想作鬥爭。一想到小坂至今還躺在雪中而自己卻在東京,他就坐立不安。有時在公寓的住所里,突然半夜醒來,腦海里就浮現出小坂的身影——伸直四肢躺在雪地里,雪片不斷地飄落在他的身上。每次遇到這種情況,他就欠起身來坐在床上。

這時候,他一心想著要上山,好象小坂在呼喚,使他抑止不住奔赴前穗高雪山的念頭。

以往冬季登山總是和小坂兩人一起去的,可是今後要去只能是一個人了。當然,如果想約別人去的話,有幾個朋友是會願意一起去的,可是他不願意和這些朋友一起去。這就象喪了妻子再娶個填房似的,覺得對小坂過意不去。

而且一想到要踏上的雪地里掩埋著小坂的身軀,就覺得非得自己一個人去不可。

「喂,小坂,我來啦!」

「喲,好久不見啦!」

兩人要這樣對談,任何人在旁邊都是礙事的。

然而,魚津還是克制了這種嚮往登山的心情。本來已經給常盤大作帶來了許多麻煩,如今再要為上山請假——哪怕只有兩三天,也是難於啟齒的。

而且公司的工作也忙起來了。往年從一月份到三月份是一年當中最空閑的季度,然而今年情況有所不同,可能是由於經濟漸趨好轉的緣故吧。向外國報刊登廣告的公司突然劇增。戰後過了十年,日本的產業界總算初步恢複了元氣,開始想要向各國開拓市場了,魚津從自己的業務中,已能清楚地看出這種動向。

還有一些消息也證明了這一點,即大報登載了兩三則將在海外開辦日本商品展覽會的消息。這個消息對公司的工作是很有利的。魚津查清楚了向這些展覽會展出商品的廠商,然後,派出外勤人員陸續向這些公司約了篇幅相當大的廣告。

儘管魚津很想上山去,但由於這些做不完的工作,至少在上班的時間裡,他能夠擺脫這個念頭。

關於即將進行尼龍繩的衝擊反應試驗的新聞在三月中旬刊登出來了。幾家報紙都分別用相當醒目的標題登載了這些消息。但關於試驗的日期和方法都未詳細發表。

魚津在閱讀這些報道的時候,並不覺得它是與自己有關的事件。

這消息上報後,魚津收到了登山界的前輩、晚輩以及其他各界人士的來信。有魚津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在這之前,對登山繩斷裂的事件,除了極少一部分人以外,大部分人並不怎麼關心,可是現在一聽說要進行大型試驗,便都重新注意起來了。

跟登山運動有關係的人們的來信,大多是陳述對尼龍登山繩的個人意見,諸如「問題在於岩角,不知岩右表面銳角上的冰塊與岩角情況如何?」或「你們曾在袋形帳篷里露宿過,登山繩有沒有因此凍結?」之類的分不清是質疑還是責難的信。有的則詳細介紹了良已使用尼龍登山繩的經驗。

有兩封是年輕的科學家寫來的。其中一封說:他用顯微鏡檢驗了七八種國內和國外尼龍登山繩的單纖維,測出它們的粗細,幾乎都是0.4毫米,並對它們的復屈折性進行了研究。信中詳述了兩者的差異。另一封信說:他調查了尼龍登山繩用手拉斷和用挫刀挫斷時的變形狀態。這個人詳述了調查結果,還附了三張通過顯微鏡拍攝的照片。

總之,兩封都是屬於專業性的調查,所以魚津不能理解這些試驗的意義及其意圖。

報上發表消息之後,魚津接待了兩三家報社記者的來訪,並發表了談話。他本來擔心自己成為事件的頭面人物,會使常盤大作陷人窘境,所以盡量少拋頭露面。可是問題已經在社會上公開化了,因此他作為事件的中心人物,不能不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場。

魚津的談話,發表在三家報刊上,內容都一樣:

尼龍登山繩是怎麼斷的?我想現在世界上還沒有人能立即回答這個問題。事關登山運動員的生命,應該依靠科學研究去解決,外行人切勿多發議論。為此,我對這次試驗寄以莫大期望。同時迫切希望通過試驗,闡明尼龍登山繩的優點和缺點,進而普及有關使用尼龍登山繩的知識。

魚津儘可能說得婉轉含蓄。

有關尼龍繩試驗的詳細報道,三月底刊於某大報上。

據報道,試驗將於四月三日下午二時在川崎市海邊的佐倉制繩公司的東京工廠進行,並詳細介紹了試驗方法:

當天用於試驗的是十二毫米和二十四毫米的馬尼拉麻繩及八毫米和十一毫米的尼龍繩,共四種登山用繩。

試驗場上已投入了一百萬元費用,造了十公尺高的用於登山繩衝擊試驗的鋼筋塔,塔上裝了精心磨成四十五度和九十度的兩片花崗石岩棱。試驗時將在麻繩和尼龍繩上俱縛以五十五公斤的降落物(鐵鎚),然後讓它通過岩棱降落,以此觀察各種登山繩受到衝擊時的反應。將分別以垂直七十度、八十度等角度,進行試驗。又:降落高度將從一米開始,然後逐次增加半米,直至進行到登山繩斷裂為止。

試驗的主持人是為生產在前穗高山發生斷裂事故的尼龍登山繩的佐倉制繩公司供應尼龍絲原料的東邦化工廠董事人代教之助先生。他曾在K大學開設過應用物理學講座,目前為原子能研究會的主要成員。

消息發表的當天,常盤大作象是到川崎去看過試驗場了,傍晚一回到辦公室,就拍拍正埋頭在辦公桌上工作的魚津肩膀,問道:「三號那天你打算怎樣?去不去?」

「去的。」

「那就一道去吧。」接著常盤又笑著說:「看樣子,這一來,你的腦袋掉不了啦 。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腦袋,卻給我添了不少麻煩喲。」常盤的情緒很好。

「自從那次以後,您又見過八代先生嗎?」

「今天見到了,在試驗場見到的。」

「八代先生怎麼說?恐怕他自己已經清楚了吧。既然造了試驗設備,我想他已作過試驗了。」

「這個么……」常盤聽魚津這麼說,便思考一下說道:「一般來講,可以這樣認為,不過,對他就不一定。也許不到公開試驗那天,他是不會搞的吧。他這個人,怎麼說呢,清高?剛愎?總之,不能按一般尺度去衡量他。工程師里往往有這種人物。但是,他這個人還算是好的,至少不是庸俗的。你想吧,他說過這樣的話,老了要把鈔票裝在罈子里埋到後院去。」

據報道,今年春天比往年來得遲。的確,已經是四月了,可是公寓附近的櫻花蓓蕾尚未綻開。三日,試驗尼龍登山繩那天,魚津沒穿春秋大衣就離開了住所,可是走到外面就覺得冷颼颼的,只好再回公寓把它穿上。天空晴朗無雲,陽光明媚,怎麼說也是春天景色,然而風還是冷的。

魚津在辦公室和往常一樣,整個上午都在辦理瑣碎的事務。檢查廣告稿,給幾個公司寫信。此類的雜務堆積如山,做也做不完。

常盤快到中午才來辦公室,可是來了又外出,說是要和大阪總公司的人一起用餐。一點鐘左右他回來了。

「是兩點鐘開始吧,這就走吧。」常盤一進辦公室就說。

「好,走吧。」魚津離開辦公桌,拿了大衣,跟著常盤走出了辦公室。這時候,辦公室里有十來個職員在辦公,誰也沒跟他們搭話。職員們不可能不知道今天要進行尼龍登山繩的試驗,可是似乎有意採取不過問的態度。

在公司門前叫了出租汽車,乘上車之後,常盤說:「為了觀看今天的試驗,總公司來了兩個人,佐倉制繩來了六個人。」

「這可是大張旗鼓啦。」魚津說。

「那是要大張旗鼓的,對住倉制繩來說,無論如何不能讓登山繩斷。你想,哪有這樣的傻瓜,花一百萬元搞個試驗去證明自己的產品不好?那不僅佐倉制繩,總公司也會難堪的。不過,總公司只有經理一個人倒霉。經理在佐倉制繩面前會處境困難的。」

「會怎麼樣呢?」

「說不上會怎麼樣。但是,經理總會為難吧。」

說話間,汽車經過品川車站,駛人了京濱公路。這時,常盤忽然若有所思地說:「也許你不要出現在試驗場上為好。」緊接著又說:「你別去!你一出現,他們可能會以為你有意給他們難堪。不進入現場,可能太平些。」

「好,那就不走吧。」魚津順從了他。心想,登山繩可能會斷,如果斷了的活,自己在場就會給總公司和佐倉制繩公司的人難堪,也許他們會以為我是有意取笑他們。

「不在試驗場露面的話,你怎麼辦?我到試驗場下車,然後你就乘這車子回去,怎麼樣?」

「這……」魚津不知道試驗需要花多少時間,但他不想回辦公室,「要麼,我就在海邊散散步吧。」

「說不定要花上兩三個小時附。」

「浪費這點時間沒什麼。」

「那也是的。反正你是愛在山上消磨它好幾天的。」

「說消磨時間,太尖刻啦!」

「我看是差不離。」

汽車駛離了京濱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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