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魚津恭太以「前穗高峰亡友記」為題寫了一篇隨筆式的文章,登載於大報之一的K報社的晨報文學藝術欄里。這是魚津從酒田歸來十多天以後的事。

這篇隨筆分為上、中、下,連載了三天。登載上篇的那天,魚津剛上班,常盤大作就立刻和他交談了。

「你的文章高明極啦!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叫做文風明朗犀利,好就好在沒有一點陰鬱色彩。對你的文才,我得刮目相看羅。」常盤大作興奮地說。這是少有的事,因為他是難得表揚人的。

「你在文章里說,你想在小坂的墓誌上題''出世、登山、入土''幾個詞兒,其實改為''出世、登程、入土''不好嗎?不,也許題作''出世、攀登、入土''更好。總而言之,沒有必要說''登山''這個詞,何必特意講明登的是山呢。」

「好,那我就這麼寫。」魚津苦笑著答道。

「還有。我還想提一個希望。你對死者的愛憐之情寫得極為痛切。不過,我想最好再插入一些記實性的敘述更好。照你那樣就成了文學家的文章了。你不是文學家,你要是和文學家比賽的話,就是通宵達旦地寫,也是及不上的。」

「我才不通宵達旦地寫吶!」

魚津抗議了,可是常盤不予理睬。

「你應該用你自己特有的眼光,不是任何別的,是用登山運動員的眼光,冷靜地敘述那個事件的經過。你寫了動人的佳句:''事件的含義使我戰慄,那含義是比雪還要冷的。''然而你正應該比雪還要冷靜地敘述事件才行。」

「您把分數打得越來越低啦。不過,請您讀一讀明天登載的吧。那是敘述得比雪還要冷的。」

「明天也登嗎?」常盤怔了一下。

「今天是頭一章,不是寫明了是''上''嘛。」

「哦,是嗎?」常盤又補充了一句,「那可是長篇大作羅。」

可是魚津想:到了明天,常盤看了自己的文章,可能多少會感到為難的吧。

既然提到尼龍登山繩的性能,那就難免會或多或少觸到住倉制繩公司的短處。而佐倉制繩和這個新東亞貿易的關係,魚津並不是完全不知道。可是為了小坂,為了自己,說得更深一點,為了登山界,這是非寫不可的。

在第二天上班的路上,魚津在大森站小賣部買了一份晨報,在電車上讀了自己寫的「前穗高峰亡友記」的第二章。

我們從新宿某體育用品商店買進了這次使用的登山繩。對我們來說,使用尼龍登山繩,這還是第一次。所購商品,是佐倉制繩公司用東邦化工廠的尼龍絲生產的八毫米登山繩。據蓋著檢查合格證圖章的說明書上說,這種八毫米登山繩的拉力,可與以往的十二毫米馬尼拉麻繩相匹敵。

當然,我們既然使用它,就對它有一定的知識。就其耐寒性來說,早已有人在攀登馬納蘇魯山時用過,在南極海捕鯨魚時也有人用過,所以不用擔心。儘管那是別的公司製造的。只是在尼龍纖維中滲入水份,而且冰凍了的情況下。試驗結果如何,卻未有所聞。

其次,一般認為尼龍是怕紫外線的。我們為了防紫外線,也為了易於識別,塗上了橙黃色染料。當然著色只限於表面,我們避免了讓染料滲入內部,而且為了不讓它接觸紫外線,同時防止受其他損傷,特用棉織防水布做了袋子,除了打結的時候以外,平時都把它放在布袋裡攜帶。

當我們買了登山繩以後,在出發之前,還多次共同研究了可否使用尼龍登山繩的問題。由於習慣上的原因,一對八毫米登山繩不免有所顧慮,但我們之所以敢於用它。是因為看到尼龍科學在各方面的劃時代發展而相信了它的緣故。

我們就是這樣使用新買的八十米長的尼龍登山繩,去攀登冬季里的前穗高峰東面峭壁的。那是高達二百米的岩壁,我們平時稱它為「前穗東坡」……

魚津在新橋站下車之前,把這一段文章讀了兩遍。

推開辦公室房門的時候,魚津朝正面常盤大作的辦公桌瞥了一眼。常盤靠著椅背,雙手拿著報紙,攤在眼前。

魚津感到自己和常盤的視線相遇了。常舍盤立即把視線拉回到報紙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當魚津走向自己辦公桌前時,常盤粗野地打了個大可欠。魚津把臉轉向了常盤。

常盤大作慢悠悠地站起來,照往常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的模樣,朝魚津這邊走過來。可是走了一半又轉過身去,從自己的桌前走過,來到排著的外勤專用桌邊,然後再向後轉。

魚津靜候著常盤走到自己桌前站住的那一瞬間,他以為常盤一定會來到自己桌前的。可是等了半天還是不來,他老是象動物園裡的狗熊似的,在十來個正辦公的職員之間慢吞吞地轉悠。

魚津心想,常盤不會沒有讀過自己寫的那篇稿子,然而卻又不和自己搭一句話,這不能不令人感到有點不妙。

常盤又一次將要走過魚津桌前時,魚津主動地叫了他:「經理!」

常盤站住,把臉轉向魚津,那神色好象在問:「有什麼事?」

「您讀過了嗎?」

「讀過什麼?」

「今天我在報上發表的文章。」

「唔……」回答是含糊的。常盤凝視著魚津的眼睛,眼神似乎在催他:「快往下說!」

「有點放心不下,所以……」

「放心不下?」

「是的,因為文章提到了佐倉制繩公司這名字。」

「為什麼提到佐倉制繩公司的名字就放心不下?」

常盤這麼一問,把魚津窘住了,只好不吭聲。這時,常盤露出了獵人看到獵物掉進陷阱時的神色。

「放心不下這句話,役想到會出自你的口。我以為寫出來之後會放心不下的東西,你是不會寫的。我一直以為登山運動員本來就是這麼一種人。」常盤吸了一口氣,接著說:「你寫的東西讀過了!讀了以後我這麼想:好啊,魚津這傢伙,終於決心向我提出辭呈了。好樣的!讓總經理火冒三丈,把分公司經理推入困境,然後自己一個人痛痛快快地離職而去!是不是這樣?沒有這樣的決心,怎麼寫得出那樣的文章呢。你那是給新東亞貿易公司的決鬥書。真是寫得痛快淋漓的決鬥書啊!」

還揣摩不透常盤到底在想什麼,所以魚津還是不吭聲。

「可是你剛才說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就別寫好啦!」

常盤並沒有大聲叱責,可是魚津卻感到全身象觸了電似的。

「我並不是對公司放心不下,只是擔心你這位分公司經理的處境。」

「唔,原來你是在為我擔心。那就真難為你啦。謝謝你!不過,這叫多管閑事。那是不孝之子慣用的陳詞濫調,做盡了不孝的事,卻裝著關心父母的樣子。」

「……」

「可是做父母的並不感謝你對他們的關心。他們倒希望你不要後悔自己已經做過了的事。不是嗎?」常盤大作說到這裡,盯著魚津的眼睛,那神色好象是在叮囑他。

「我明白啦。」魚津說,「我就把事情做到底再說。我大概不會提出辭呈的。我想,提出辭呈就等於承認自己錯了。」

聽魚津這麼說,常盤露出複雜的表情說:「言之有理。」

「總之,一不做二不休,干到底。請您看看我明天發表的文章,看了以後您要我寫辭呈我就寫。」

「明天寫什麼?」

「總而言之,我認為尼龍登山繩的性能可能有局限性。比起馬尼拉麻繩來,有其長處,但恐怕也有短處。應該認真研究這個短處,加以改良,避免再出事故。」

「唔……」

「大致寫到這個程度。」

「你說到這個程度,可是對住倉制繩公司來說,有這樣的缺點也是不行的吧。有缺點可不行!」

「然而,實際上是存在的呀!」

「實際上存在也不好被挑出來!紙張也罷,發膏也罷,凡是商品都可能會有缺點,可是一說有缺點,就沒人買了。」

「……」

「商品必須十全十美才行:哼,恐怕你遲早得寫辭呈。你就拿定主意,堂而皇之地干吧!就算上次已經在山上死掉好啦,現在活著就是便宜的。」

說不出他這是在責罵還是在挑撥,然而不知怎麼的,魚津感到從常盤大作的話里得到了勇氣。

「大阪的總公司來電話了。」這是一個女職員的聲音。

「噯,你看,來了!」常盤一聽這聲音就朝著魚津說;「還有活跟你講,別走開。」說完就朝電話機那邊走去。

常盤從女職員手裡接過話筒,小聲說了幾句話,之後就「是」、「嗬」地應著,到後來,嗓音漸漸地大了起來。常盤大作的聲音傳入了所有正在辦公的辦事員的耳朵里。

「噯,這件事么,我也真是吃了一驚……是的,就是嘛,我想他是不會不知道住倉制繩公司和我們公司的關係的。可是他竟干出了這種事來!簡直是發瘋了……您說得完全對。誰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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