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日的早晨。美那子在廚房裡和女佣人春枝一起做好早餐後手頭閑著,想起院子已有兩三天沒打掃了,便由廊沿上走到院子里。就在這時候,二樓書房傳來了丈夫教之助拍手招呼的聲音。

美那子停住腳步,側耳傾聽,聲音忽然又沒有了。她心想也許聽錯了。近來她對丈夫的拍手招呼聲相當過敏,有時教之助沒有招呼,她也會主動走上樓去。她站著仔細聽了一會兒,再也聽不到什麼,便朝前走去,可是剛走了兩三步又停下來,這次她清楚地聽到了拍手聲。

美那子急忙進屋,順著走廊走到廚房前,放開嗓子朝樓上應了一聲:

「來了。」

然後走進廚房,用大茶碗沏粗茶。教之助喜歡喝茶。如果他整天在家,美那子得往樓上書房端好幾口,而且茶都煮得濃濃的,叫人不敢相信這樣的茶也能喝,否則他會不稱心的。不過,現在她沏的是粗茶。早飯前喝煎煮的茶到底太釅,所以喝粗茶,要不然就喝海帶茶 。

美那子端著放有茶碗的小托盤走上樓。樓梯比一般人家的寬,兩個人可以並排走上走下,好象把大洋房裡的樓梯硬裝在日本式的房子里似的,看起來很不協調。

上樓向左拐,走幾步,盡頭就是丈夫的書房,再向右拐是夫婦倆的寢室。現在再有兩三級階梯,美那子就可以登上樓了。她走到這裡停下來看了一下茶碗里的茶,見一根粗茶梗豎著浮在上面。

美那子知道如要拿掉茶梗,只要打開樓梯口的窗戶,把茶水倒掉一點就行了。不過她也知道還有更簡單的辦法——剎那間,她伸出右手用拇指和中指,夾出了浮在茶水面上的那根茶梗。

美那子用圍巾揩乾手指,上樓走進丈夫的書房,她家除了客廳,只有這一間是西式的。

「是要喝茶吧?」

美那子站在丈夫背後打了個招呼。教之助正站在窗邊望著下面的院子。他瘦瘦的身上穿著灰色毛線衣,聽到聲音後慢慢地口過頭來,語氣溫柔地問她:

「今天早晨沒下霜嗎?」

「這……我去看看吧。我剛才正要到院子里去,因為您叫我,所以……」

「用不著特意去看了。」教之助笑著說。

他是隨便說說的,可是美那子那麼認真,使他覺得好笑,與此同時,他也為妻子的稚氣而感到滿意。

「我把茶放在這兒了。」

美那子把茶碗放到房間正中的大桌子的一個角上。

「我是想喝點番茄汁呀!」

「哎呀!不是要茶……」

「茶也行。」

「那我去拿番茄汁。」

「不必了,就喝茶……不是馬上就要吃早飯了嘛。」

「是的……不過,恐怕還得等十來分鐘。」

瞧見教之助已拿起了桌上的茶碗,美那子想,那就讓他將就點喝喝茶吧。剛要走出去便聽到丈夫在說:「這茶有點兒蔥味。」

美那子愣了一下,回過頭來,只見教之助正把茶碗端到鼻尖處聞著,然後移到嘴邊。

「有氣味嗎?」

「嗯。」

「我去換一杯吧?」

「不用了,就這也行。」教之助喝了一口後說,「大概是你指頭上沾了蔥味。」

「是嗎?」

美那子含糊地應了一聲。她想說「不會的」,可是到底說不出口來。說不定書房門虛掩著,自己用手指夾茶梗被他看見了……大概是的吧。

「您看見了?」

「看見什麼?」

「那……沒什麼。」

美那子笑著回答,露出一副調皮的孩子挨了罵時的表情。教之助似乎並不在意,換了話題說:

「好好一個星期天,還得出去一趟。」說完,又呷著茶。

「去公司?」

「嗯。」

美那子這才走出書房。一她邊下樓邊想:丈夫一定看到自己用手指夾菜梗了。

十點鐘,公司的轎車來了。平時是九點鐘派車來接的,今天因為是星期天,所以來得遲。送走丈夫之後,美那子在廚房裡又忙了一陣。她覺得心裡不踏實,好象忘了什麼要緊事似的。

大約一小時後,美那子拿著報紙,來到走廊,可是她沒看報紙,而是獃獃地望著枯萎的草坪出神。

慢慢地,她意識到自己現在的心情,是在惦記著早飯前的那一件小事。丈夫一定看到了自己用指頭從茶碗里夾出茶梗。要不然他怎麼會說我指頭沾上了蔥味呢?他是很講究衛生的人,如果看見有人用手指碰過茶水,儘管那是自己妻子的手指,也會喝不下去的。可是丈夫知道後並沒有明確地責怪,僅僅含蓄地提了一下,表面上卻裝著毫不知情的樣子。

她今天才第一次注意到丈夫有這樣的性格。那麼在別的時候是否也會這樣呢?丈夫的這種態度也許是在體貼年輕的妻子——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還是眼開眼閉算了——也許丈夫是這麼想的。適才那茶模的事還只是小事,可是……

想到這裡,美那子突然屏住氣,連自己也感到臉上的肌肉都繃緊了。怎麼能肯定他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妻子和小坂乙彥之間發生的事呢。如果明明知道卻故作不知的話……

美那子回憶起教之助以往在各種場合下的言語和表情。丈夫應該知道小坂來過信,他曾經從信箱里取出小坂的來信,而且特地親自拿給她的。還有,有一次小坂來訪,教之助清楚地對他說了「請多坐一會兒吧,美那子嫌寂寞吶」之後,就離席走進書房。還有……美那子逐一回憶,揣摩著當時丈夫的態度和神色。

美那子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她一清醒過來,便拍手叫喚女佣人春枝。

「給先生掛個電話。」

她覺得不和教之助通個電話放心不下。美那子嫁到八代家來已經五年了,可是從來沒有象現在這麼不安過。美那子以往只看到丈夫對自己體貼入微的眼光,可是現在她覺得除此以外還隱藏著一種以往自己未曾注意到的眼光。

春枝掛了電話,可是教之助不在。過了大約十分鐘,她自己再打了一次。

美那子不大清楚丈夫的工作單位東邦化工公司是生產什麼的,光知道是造尼龍的。

美那子想像著那裡有幾幢廠房,裡面有兩千名左右的職工,有些廠房瀰漫著難聞的臭氣,而另一些廠房裡有幾個鍋爐一直在煮沸粘糊糊的褐色液體。她雖然沒親眼見過,但總覺得丈夫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工作的。

要說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比如今天,星期天也上班。丈夫是到哪兒去的呢?如果把電話打到秘書科,他們會把電話接到丈夫所在的地方,可那兒又是什麼地方呢,根本猜也猜不到。有時聽到他身旁有幾個男人談話的聲音,由此判斷,可能是廠里的某個地方。有時從電話里傳來菜盤和餐具碰撞的聲音,這顯然是在什麼俱樂部之類的地方開會。

美那子問過丈夫好幾回。丈夫要麼說:「今天是公司的原子能研究委員會開會。」要麼說:「今天是開原子能產業研究會。」有時乾脆說:「是關於同位素的會。」

他的話就這麼簡短。大概是公司里有個原子能研究委員會,而教之助是擔任這個會的主任什麼的。一聽到原子能啦、同位素啦這些名詞,美那子就乾瞪眼了,她甚至覺得連教之助的臉也一下子難以辨認了。

好在今天教之助是在幹部辦公室。電話一通,馬上傳來了丈夫的抑鬱低沉的聲音,而不是那個通常接電話的秘書的嬌滴滴的聲音:

「噯,什麼?」

從聲音里都能猜得出丈夫的姿態來——手拿聽筒貼在耳朵上,眼睛卻專心注視著桌上的文件。

「把您的眼睛從桌上移開!」美那子笑著說。只聽他含含糊糊地「哎」、「嗯」著,然後說:

「是我,什麼事?」看樣子,他這才把臉轉過來了。

「我放心不下。」

「什麼放心不下?」

「今天早晨我用手指夾出荼梗,您一定知道的吧。」

過了一會兒才傳來了教之助肯定的聲音:「唔——」

「既然看到了就罵我好啦——幹麼要那麼講!什麼有蔥的味道……」美那子道。

美那子的口吻難得這麼凶,對方大概吃了一驚,沉寂了片刻,低低的笑聲傳人美那子的耳朵:

「那有什麼呢,這麼點兒小事。反正不是惡意的嘛。不知道是茶梗還是灰塵,想把它拿出來,是不是?因此手指碰了一下茶水——這是不得已的呀。」

「是嗎?」

「我看不出有什麼惡意。沒什麼可責備的。」

「那,惡意當然是沒有的,不過……」

奇妙的對話。如果有第三者聽著,也許會以為把手指伸進茶碗的是教之助,而美那子正在為此發牢騷。

「你到底有什麼事?」

「沒什麼別的事。不過,遇到這種事,希望您乾脆把它講出來。」

「哦,打電話來就是為了這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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