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列車馬上就要駛進新宿車站的時候,魚津恭太醒了。車廂里的乘客都站起來,有的從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有的穿上春秋大衣。在松於站乘上這列火車後,魚津就睡著了,起初還醒過來兩三次,後來幾乎沒再醒過,一直睡到這時候。魚津看了看手錶。八點三十七分。再過兩分鐘列車就要進站。他使勁伸了個懶腰,然後把手伸進穿在毛線衣外邊的茄克衫的口袋,掏出一包和平牌香煙,購一支在嘴裡,眼睛朝車窗外望去,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一閃一現,把新宿的夜空映得通紅。魚津往常從山上下來,一看見這東京的夜景,便會產生一種迷惘的心緒。此時,魚津又被這種情緒纏住了。一度沉浸在寂靜的山嶺之中的身心,一旦重新返回到喧鬧的東京城來的時候,往往會產生一種煩悶不安的心情,而今天這種不安特別厲害。

車一停,魚津左肩挎著登山背囊,拿起一頁黑色的鴨舌帽斜戴在頭上,嘴裡叼著煙走下車,他那寬肩膀、五尺半高的結實身軀在月台上站定,沒有立即邁步離開。

「走呀,往人們麋集的地方走吧!去呀,往眾生熙攘的世俗旋渦中去吧!」魚津並沒把這些話說出口來,只是在心裡嘀咕著。他既沒有厭世之心,也沒有什麼特別孤僻的脾氣,不過,每當從山上下來時,他總是這麼開導自己的。往常在沒下到月台上以前,他就把這種自己說服自己的工作在車上做完了。今天可不一樣,因為今天對山上景色的留戀比往常要厲害些。

魚津走出新行車站,乘上出租汽車。他按照城市居民的習慣,讓車子把自己從一個地方帶到另一個地方。身子隨著車子在東京鬧市的燈海中賓士,他的心卻依然沉浸在山上那漆黑的夜色和寧靜的氣氛中。

汽車穿過數寄屋橋後,魚津下了車,走進銀座的一條小巷。銀座還挺熱鬧。魚津撩起門帘走進D通訊社大廈旁一家店名叫「濱岸」的小坂館。他來銀座的目的,就是想在這家常來的飯館裡美美地飽餐一頓。

「您好!又去登山了嗎?」穿著白色工作服的胖胖的店主從正面的廚房裡跟魚津打招呼。店裡沒有別的顧客。

「去登了後穗高山。」

「去登山的人不多了吧?」

「只遇見兩個登山隊。」

魚津把背囊交給出來接待的女招待後,在最靠近廚房的一張桌旁坐下。

「紅葉很美吧!」

「美,不過涸澤的星星更美。」

昨晚在涸澤的山中客棧里望見的寒星閃爍的夜景,又清楚地浮現在魚津眼前。

他點了紅燒松菇,喝了一瓶酒,然後叫了紅燒大頭魚的頭尾和豆瓣醬湯,吃完飯。這時店主的弟弟——在這個店裡幫助幹活的阿紋,身上也穿著白色工作服,從什麼地方回來了。他一見魚津,就招呼道:「您來了!」接著說,「剛才小坂先生還在呢。」

在廚房裡的店主插話道:「對,對!小坂先生來過了,他這次跟往常不一樣,沒喝酒,只吃了點飯就回去了。」

「好久沒見面了,真想看看他啊!」魚津說。

「說是要在常盤會館的二樓和什麼人見面,照他這個人的習慣,現在還可能在呢。」

「是嗎?」魚津自上個月和小坂乙彥一起去谷川岳以來,至今不曾見過面,所以很想見見他。

魚津付了賬走出「濱岸」飯館,往離這兒五百多米的常盤會館二樓的咖啡館走去。樓梯口有個賬台,他掃視了一下擺著十幾張桌子的明亮寬敞的店堂,覺得穿著登山裝進去有點彆扭,因為裡面的客人大多是年輕的情侶。

魚津沒能馬上看到小坂。這時小坂乙彥獨自坐在窗邊的桌旁,背朝著魚津,他弓起修長的身子,顯得有點焦急不安。

魚津從桌子間穿過,走近小坂,叫了聲:「喂!」說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板一驚,回過頭來「喲」地叫了一聲,然後說:「是你啊。」

「有你這樣問好的嗎?」魚津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我在這裡等人。」小坂盯住魚津的眼睛問道,「你這次到了哪裡?」

「穗高山。」

「一個人嗎?」

「嗯。」魚津接著問,「你說在等人,是等誰?已經等了好長時間吧?」魚津看到,這時小坂乙彥那精悍的臉上突然掠過一層陰影。「白等啦?」

正說時,魚津看到一位身穿和服的女人從對面穿過桌子走來,深顏色的衣服上系著細腰帶,右手掖著一隻黑色琺琅的大手提包。當魚津看出這女人確實是往這兒走來時,心想她可能就是八代美那子,小坂曾經向她表示過愛慕之情。如果真是她,那就糟了,侮不該這時介人他們中間,下山沒多久,竟一腳踩進人事關係的旋渦里!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女人走近後,向小坂打招呼。

「這位是魚津兄,我的登山朋友。」小坂介紹。

「啊!」對方很為吃驚似地輕叫一聲,「我叫八代。」說著便向魚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

對方的眼光從自己身上掠過時,魚津才清醒過來。從她走進店堂,來到桌邊,一直到剛才朝自己鞠躬為止,魚津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對方。其實,應該說是移不開更為恰當。魚津意識到這一點,但並不為自己的失禮而不好意思。對於遇到這類情況便會馬上臉紅的魚津來說,這有點不可思議。魚津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對方吸引住了,而且覺得是自然而然的。

但是八代美那子在空座位上坐下後,另一種情緒鑽進了魚津的心坎,他不好再正視坐在自己和小圾中間的這位花枝招展的女人,於是把視線投向窗外。

「並不是什麼重要的會,原來估計半當中肯定能溜走,不料會議推遲一個半小時開。我約了您,自己卻遲到,真對不起!」

「哪裡,哪裡,算不了什麼。」

「一直等在這裡?」

「在這樣的地方等上半小時、一小時,我已習慣了。您說有急事,到底是什麼事?」

「想給您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待會兒給您。」她說出口後,好象馬上改變了主意,便打開手提包,「就是這。」

「這是什麼呀?」

「啊,不行,請您回到家後再打開。」

魚津感到美那子的這一句話有些生硬,他把臉轉向他倆。小坂正把一個小包塞進自己的提包里,小包好象是用商店的包裝紙包著的。

「好,我的事情辦完了,失陪。」她好象就是為了這點事才來的。

「喲,急什麼,請喝點茶吧。」小坂說。

「我什麼也喝不下。」

魚津聽他倆這麼談話,便站起來對小坂說:「我先走了,今天很累。」他是想迴避。

「哦,您請坐,應該是我失陪。」八代美那子站起來,又說了聲:「您坐!」她想讓魚津再坐下來。稍微誇大點說,魚津覺得美那子是下了決心的,若是不領情而這麼離開恐怕不好。不過,自已留下來而讓美那子回去的話,實在對不起小坂乙彥——儘管自己和小坂是朋友關係。

「啊呀!何必那麼急呢呢?魚津你坐。夫人您也再坐一會兒,坐上五分鐘、十分鐘吧。」小坂說。

「好吧。」八代美那子重新坐下,魚津也坐了下來。

「我想吃冰激凌。魚津先生您呢?」

「我?我要咖啡吧。已經三四天沒喝咖啡了。」

「您在山上待了幾天?」

「在山上的客棧里過了三夜。」

小坂叫來了女招待,要了兩份冰激凌和一杯咖啡。

「小坂先生最近沒去吧。」

「請假不容易呀!不過下次哪怕曠幾天工我也要去的。我和魚津約定,年底前後去登後又白峰,所以我得練練身體。」

他倆談話的時候,魚津在思忖著一個問題:從剛才小坂稱她「夫人」來判斷,坐在自己旁邊的這個女人一定是有夫之婦。小坂前些時候曾經輕描淡寫地說過她的事,可是當時並沒說過她有丈夫。魚津的這一疑惑倒不是由於小坂過去沒談過,以致他現在才了解而產生的。更直接的理由是魚津怎麼也看不出八代美那子是嫁過人的。不過,想一想也就該明白,未婚的女子恐怕不會這麼穩重。她的談吐和舉止很穩重,她的美貌本身更給人一種莊重的感覺。對方是結了婚的,魚津多少感到失望,同時意識到自己在這種失望的情緒中,根本沒把小坂這個親密的朋友放在心上。魚津不禁自問:我怎麼搞的?我可能還沒有從獨個兒領略到的穗高山星空那種美妙而令人迷惑的景色中清醒過來。

窗外,藥品廣告的霓虹燈在遠處黑暗中忽紅忽藍地時隱時現。魚津一直望著那單調而空虛的反覆景象。小坂和美那子交談著,一點不怕讓第三者聽去。過了一會兒,魚津聽到美那子的聲音:「那麼,我……」看樣子她準備走了。

「不,還是我先走吧,我沒什麼事,只是想和小坂見見面。」

魚津先站起來,說聲「我走了」,就從旁邊的椅子上拿起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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