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永祿四年 。

此時的謙信將與信玄的決戰推遲,正把矛頭指向小田原的北條氏。正月,謙信來到前方據點廄橋城,並將重臣武將們齊集於此。關八州 的自不必說,就連遙遠奧羽 之地的諸將也被召來了。

信玄於古府接到此事的通報後,感到事態非同小可,立時召集麾下將士齊聚海津城,商議今後的策略。

倘若讓謙信滅掉了北條氏,那麼顯然,其勢力便會一舉擴大數倍。爾後謙信當會挾擊破北條氏之餘勢,揮軍直撲甲斐、信濃。這等情勢之下,作為武田氏,唯有一個選擇:將大軍聚集於信越國境,如匕首一般刺入越後軍的心臟——春日山城。

一到海津城,信玄便部署部下將土秣馬厲兵,做好隨時向越後出擊的準備,然後靜待時機。另外一面向北條氏派出小隊援軍,一面留下少數兵馬鎮守古府,而將甲斐大軍主力盡數集中於北信之地。

三月,謙信將關東及奧羽諸將的兵力合為一處,共九萬六千人馬,把小田原城圍得水泄不通。而信玄則打算待小田原城一陷落,便立時進軍越後。如今之際,乃是信玄迄今為止這四十一年的生涯之中最為繁忙、最為不安的一段時期。

這期間,勘助變得非常沉默。他只是一心祈願著小田原城不要被攻陷才好。小田原城一旦陷落,無論願意與否,武田軍都不得不趁謙信不在之時一氣攻入越後。而與此相應,謙信亦會攻入甲斐。——這樣一來,勢態將會如何演變,卻不是人類的智慧所能夠判斷的了。那之後的事情無法預料。作戰策略、兵力多寡、善戰與否,這些都不再重要,那之後能夠決定未來去向的,唯有運氣而已。到那時,不僅信玄的才能與膽量均無用武之地,就算是勘助或高坂昌信這樣的武將,也無法發揮重要作用了。勘助可不想信玄與謙信在那般狀態之下進行決戰。

三月十三日,謙信對小田原城發起總攻。然而由於此城堅固異常,且守軍驍勇善戰,一時難以攻下。在幾番進攻無功而返之後,謙信放棄了冒險的念頭,並於同月末解除圍城,引軍退卻。

中途放棄攻擊小田原的謙信,為了挽回顏面,當會全力與武田軍一決雌雄。此事如今已是顯而易見了。六月末,謙信回到春日山城,開始休整兵馬,以備決戰。

勘助判斷,謙信進軍北信之地的時間,應在仲秋前後。謙信出兵關東,到如今已經歷了十一個月,至少得等到今年秋天才會恢複元氣。然而謙信卻也不會把決戰放在年後進行。要恢複小田原攻擊戰半途而廢所導致的名譽損失,自然是刻不容緩的。

海津城守將高坂昌信接到謙信出兵的通報,是在八月十四日之夜。據通報說:謙信此番率軍一萬三千,已越過富倉嶺,進入飯山,直向川中島而來。

海津城背後的狼煙山上的烽火即刻點燃。那火柱刺破黑暗,衝天而起,火星在夜空中四散紛飛。霎時間,南向的群山之上,狼煙次第升起。自五里岳、二木峰、腰越、長久保、和田嶺直到遠方的甲斐之國,那火光依次在山頂之上出現。與此呼應,送信的騎馬武土們兩三騎為一組,自海津城的城門處徑直馳往無邊的暗夜之中。

信玄由狼煙知道謙信襲來,是在十五日的晚上。而自最初來到的快馬之處得知敵方兵力情況,則是在十六日的早晨。這快馬到達之時,古府城下已被出陣部隊的武土們擠滿。

這以後的三日之內,武田部隊分為數批陸續自城下向前方進發。信玄所統率的主力部隊在十八日那天最後離開古府。

勘助身處最早離開古府的部隊之中。自天文十二年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以來,近二十年歲月彈指一揮間。勘助料想自己此去之後,今生恐怕不會再次踏上這片土地了。此戰勝敗完全無法預料,然而他卻與高坂昌信不同,高坂昌信考慮的是戰敗之後如何收拾殘局,而勘助考慮的卻是一定要讓信玄將勝利握在掌中!無論如何,此戰一定要取勝!

然而,不知為何,自己卻不再想活著踏上這片土地了。若是連此次戰鬥都不會讓自己死去的話,那麼在今後的戰鬥里,自己也不會陣亡了。這種感覺仿如將會置身於無盡的永劫之中一般。不過,人固有一死。既然如此,那麼自己的死期,果然還是在這場決戰之中為好。這一場大戰,彷彿正是要給自己的生命做一個了斷一般,如此步步逼近著。這便是勘助此刻的心情。

勘助帶了五名隨從,離開了正在向北信前進的隊伍,向諏訪高島城方向行去。信玄的本隊人馬將在兩天之後自古府出發,在那以前,勘助想做兩件事情。其一便是前往觀音院附近由布姬的墓前祭奠一番,而另一件事,則是迎接勝賴了。自然,迎接勝賴之事並非勘助一人的主意。信玄亦贊成將此次與謙信的決戰作為勝賴初陣的舞台。

剛進入諏訪,勘助便遇到了前去與來自古府的本隊會合的人馬,然後自這裡的武將口中得知,勝賴半年前便去了伊那。伊那的郡代秋山信友駐守著高遠城。因此勝賴在聽到此次越後軍來襲的急報之後,想必會與秋山晴近 的軍隊一同出發前往北信。

勘助尋思,今明兩日之內,秋山的部隊必定會從這條道路上經過,因此決定就在此處迎接勝賴。勘助想盡自己的一切力量協助勝賴初陣建立功名。他感到,若不親自侍奉勝賴,與之一同踏上這決戰戰場的話,自己無論如何放不下心來。

勘助策馬繼續行向高島城。到了高島城下町後,勘助卻沒有進入城門。既然已經知道勝賴不在此處,那麼就沒有必要進入這因準備出征而紛繁嘈雜的城砦了。勘助經過高島城門,徑直驅馬沿著諏訪湖岸行進。勘助一馬當先,這主從六騎齊齊屈身於馬背之上,迎風疾馳。夕陽已然落山,最後的餘暉將湖面灑成一片斑駁之色。

勘助不時勒馬停駐,一個勁兒地縱馬馳騁會讓他感到十分勞累。勘助已經記不清自己曾在這條道路上往返過多少次了,卻很少像今日這般時時停下來歇息。看來自己年老體衰亦是不爭的事實啦。每每停下之時,那風吹得雙頰發涼。已是仲秋時節了。

由布姬之墓,正在她長年居住,並在此停止了呼吸的觀音院所處丘陵的山腰之中。自由布姬去世以來,不覺竟已流逝了五年有餘的歲月。

勘助讓隨行人等在牆外候著,自己獨自一人來到由布姬的墓前。勘助正對著由布姬的墓碑跪坐下來,仿如由布姬正與他相對而坐一般。

「公主殿下。」

勘助脫口呼喚道。

「公主殿下,別來無恙。這一年來老是打仗,沒想到竟然無暇來此問候,您一定感到很寂寞吧。此番前來,卻是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公主殿下您:長久以來一直企盼著的主公與謙信一決雌雄的日子終於就要來到了。是謙信會獲勝呢?還是主公會獲勝呢?請公主您在九泉之下好好觀看吧。主公若是不能獲勝的話,可如何是好?公主殿下您是如此深愛著主公啊……公主您如此深愛著的主公,若是不能獲勝的話,可如何是好?主公號令天下的日子,已經近在咫尺了。我勘助便是為了這場決戰,一直活到了今天。若非為此,我怎會苟活至如今呢。我勘助早已死去多時了。早在公主殿下您故去的弘治元年十二月之時,已追隨您而去了。唉,那可真是一個寒冷的日子啊。在那天亡故的公主殿下您,也一定覺得十分寒冷吧。」

勘助口中兀自喋喋不休。他心中湧起千言萬語,要向由布姬訴說。這一旦開了口,就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那話語只顧不斷地自口中喃喃而出。

倏地,勘助抬起頭來。那風中似乎隱隱傳來馬蹄之聲,想必應該是自高島城出發的騎兵隊吧。

「此外,還有一件事情不得不向您稟報。那便是勝賴大人的初陣了,十六歲的勝賴大人終於踏上了戰場。名門諏訪家之血正在勝賴大人的體內流淌著。公主殿下您可是辛苦了啊!在那大雪之日從高島城內出走,讓勘助我無比擔心。此刻在我腦海裡面,那事竟恍如昨天剛剛發生一般。不過,時至如今,公主殿下您也當高興才是。此刻諏訪家的血脈——」

言及此處,勘助忽然噤口不語。由布姬那獨有的冰冷而清澈的笑聲,似是傳入勘助耳中。

「您在笑什麼呢?」

勘助剛有此念,那笑聲卻又極似低聲啜泣。

「公主殿下,您在哭嗎?」

勘助站起身來,四下環視。不知何時暮色已經漸漸包圍了由布姬的墓碑。

「公主殿下!」

然而,此時那不知是笑還是哭的聲音已然消逝無蹤,唯有秋風兀自從丘陵之下吹來。

勘助木然佇立原地。由布姬當會如何看待這即將到來的決戰呢?適才自己耳邊那由布姬的聲音,究竟是笑聲還是哭聲呢?公主她究竟是在欣喜著,還是在悲傷著呢?勘助的心情久久無法平靜下來。今日之前,勘助一直認為自己此番帶來的消息當會令九泉之下的由布姬高興才是,然而現在,他的這種想法卻在漸漸動搖。

由布姬那冷然而又令人不快的笑聲,意味著什麼呢?不,那也許並非笑聲。若非笑聲的話,當為低聲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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