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自天文十八年至天文十九年 ,武田大軍經歷了數次合戰,可謂兵不解甲,馬不離鞍,全無閑暇休息。這期間,與長尾景虎於北信之地亦有幾番對峙,不過均未形成大規模的交戰。大多數情況下,景虎總是見機收兵,退回越後。他那退兵的方式,巧妙得教人看了生氣。

天文十八年,兩軍在海野平原對峙之時,景虎曾差使者給晴信送來書信。上書:

——吾自越後率軍遠征,進入北信之地,全非出自對於領土之野心,不過是受村上義清所託,恪守武士之道,以「義」之一字開啟這戰端而已。若閣下肯將自北信流落他鄉的村上義清迎回,使其仍駐舊地,則吾即刻還軍越後,再不踏入北信一步。

晴信看了書信之後,未與任何人商議,立時取筆針鋒相對地回書一封:

——將村上義清迎回北信之地一事,在我晴信有生之年絕無可能。閣下的提議恕我拒絕,若要交鋒,隨時奉陪。

晴信在寫完這封回信之後,便將勘助一人請來,將回信給他過目。看過回信,勘助說道:

「如此甚好。只是,『若要交鋒』之後,請加上『則請由閣下來發動戰事』一句吧。」

「為何要這樣寫?」

晴信詢問道,心中多少有些不大服氣。

「如今之時,倘若可能的話,還是盡量不要過於刺激景虎為好。應該反覆地向對方強調,我方並沒有很積極的交戰意圖。」

「你是說我軍沒有與景虎交戰的力量嗎?」

「絕非此意。雖說眼下亦有擊敗景虎的力量,然而在擊敗他之時,想必武田家的武將會死傷泰半,那以後武田家便會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而今,宜暫且與景虎相安無事,全力進攻木曾一地並將其納於掌中。待所有後顧之憂盡皆解除之時,再擇機與景虎一戰定下勝負。如此方是上策。」

「那這一戰定勝負的機會,何時才會到來啊?」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

此時,晴信笑道:

「勘助,你打算永遠活下去嗎?」

「您說我嗎?」

不知不覺,勘助已經五十八歲。自來到晴信這裡仕官起,已在戎馬之中度過了七年的歲月。

「我勘助嘛,在做完三件事情之前,是不會死的。」

「三件事情是指——」

「其一,便是與長尾景虎的決戰。我想在此戰之中,親手取下景虎的首級,呈於主公您的面前。這大戰幾時到來,我卻亦是引頸盼望著呢。」

「那麼,第二件事情是什麼呢?」

「第二件事情嘛,便是諏訪的少主的初陣 了。」

說這話之時,勘助將聲音壓低。這話確是有不方便被他人聽到之處。毋庸置疑,所謂諏訪的少主,便是指勝賴了。

「嗯。」

聽罷此言,晴信沒有說什麼,只是把視線略為投向遠方。

「第三呢?」

「第三件事情呢,卻是實在難以啟齒。」

聽到這話,晴信不禁大笑起來。

「我明白,我大概知道了。再等上兩三年再說吧!」

「兩三年時間可就太長了啊。請您務必儘早下定決心才是。」

這第三件事,便是讓晴信皈依佛法了。每當勘助面會晴信之時,總會請求晴信儘早出家。並向晴信表明,若是晴信接受剃度的話,自己也會隨之一同剃度。

當然,這事對晴信來說,是相當划不來的。五十八歲的勘助剃度出家,跟剛剛三十歲出頭的晴信剃度出家,對各自的意義可全然不同。

因此,一提到皈依佛法的問題,晴信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不願照勘助的話行事。然而,晴信卻又不能斷然拒絕此事。他終歸還得拜託勘助照顧由布姬與於琴姬兩位公主以及四個孩子,至少表面上不要讓她們生出事端,且儘力將她們之間的風波平息才是。

此外,勘助雖在口頭上說,在做完三件事情之前他不會死去,然而實際上卻還有一件事,在未看到此事塵埃落定之前,勘助亦不願意失去生命。這事只是牢牢緊鎖於勘助心中,沒有對任何人泄漏。因為此事實在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半句。

這便是將晴信嫡子義信廢黜之事。

若是義信繼承了武田家業,毫無疑問,勝賴的前途將會一片暗淡。

勘助雖然討厭義信本人,但更厭惡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一群勢力。若義信不再是武田家的繼承者的話,那群勢力便會宛如煙霧一般散去。然而義信的武田家繼承者身份存在一天,那莫名的勢力便會以他為中心團聚在一起。

總之,首先得讓晴信出家,其次要將義信廢黜,第三便是讓勝賴在初陣之時建立功名。當這一切如願之後,便到了取下長尾景虎首級之時。是先取下景虎的項上人頭呢,還是先扶持勝賴初陣的功名呢,勘助想像不出。勘助只知道,擊敗景虎一事,並不比讓晴信下定決心廢黜義信一事容易。

因此,在如今這個時候,勘助總是努力避免將與景虎的對峙演變為決定性的大戰。與景虎的決戰,務必要在武田家的各方面實力都達到頂峰之時方可進行。勘助如此想道。

天文十九年,景虎在善光寺山布下陣勢。勘助阻止了晴信當時便想與景虎決一死戰的意圖,並讓他寫了一封書信,差使者送呈景虎。信中寫道:

——你我之間並無私怨,而似這般數度對峙,實屬無益。不知閣下以為如何。對於入侵我甲斐一國之敵,無論對手是誰,我均當決一死戰。然而除此之外,我卻無意徒然挑起戰端。

在使者出發後的翌日午時,景虎便乾淨利落地拔營率軍返回越後。

景虎的如此舉動,讓勘助心中暗自吃驚。退軍之舉毫不拖泥帶水,無一絲遲滯之感,這可不像一位二十歲前後的年輕武將能辦到的事情。景虎屢次出兵北信,每每引得晴信率軍自甲斐前來相峙,似乎是正在探尋於己最為有利的決戰契機。

時間不覺到了天文二十年 一月。

這一日,勘助應由布姬召見來到觀音院。天文十八年夏天,由布姬曾向勘助詰問過於琴姬之事,那次使得勘助十分狼狽。不過從那以後至如今的一年半之間,由布姬再也沒有提過於琴姬的事情。這讓勘助暗自慶幸,久而久之,便也把於琴姬之事擱在了一旁。

勘助沒有料到,今番他剛剛來到由布姬跟前,由布姬劈頭就問起於琴姬的事來:

「夏姬、春姬、信盛 ,他們都還好吧?」

「是的。」

勘助回答道。於琴姬的三個孩子由自己負責安置並養育之事,勘助並未向由布姬提起過。不過這事或許從哪裡傳入了由布姬的耳中,因此眼下從由布姬口中說出此事亦不足為奇。

「你能讓那孩子跟勝賴正式見一次面嗎?你曾說過,將來那孩子會成為勝賴的臂膀,這話我可是深信不疑的。」

勘助對此倒並無異議,不過,他注意到由布姬此時的表情與說話方式約略有些冰冷。隨即,由布姬淡淡說道:

「這一年以來我可是受盡煎熬,我不想再這樣痛苦地熬下去。我以前還曾經想過要取下主公的首級,如今卻已然沒有了這樣的心情。」

勘助抬起頭來看著由布姬,卻無法明白她內心到底在想著什麼。

「我想,於琴姬也是同樣如此痛苦吧。」

「嗯。」勘助覺得彷彿自己受到指責一般。

「我想,不如我與於琴姬二人一同,離開主公身邊,從今往後兩人在這觀音院中融洽地生活下去,卻也不錯。」

「您這樣說,但於琴姬呢?」

「我已經差使者去到於琴姬那裡向她述說了我的打算,她亦是贊同的。」

「哎?」

由布姬的話語總是時不時地讓勘助感到吃驚,這次也沒有例外。

「您派使者到油川大人那裡去了?」

「油川大人?」

由布姬細聲問道,然後不由得笑了。

「勘助你還真以為於琴姬已經回到油川家去了嗎?」

「我是這樣想的。」

「真是個笨蛋啊!」

由布姬再次失笑,笑畢又道:

「算了,這事且不去管它。總而言之,我與於琴姬二人已經下了決心,這事請你轉達給主公吧。」

「是。」

勘助簡短地回答,除此之外別無辦法。勘助亦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由布姬居住在觀音院中,對各種事情卻是了如指掌,這還真叫人不可思議。

「總之,您二人便要一起在此居住了,是這樣吧?」

「正是如此。」

「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啊。」

將來會變成什麼情況呢,勘助有些擔心。

「你不用擔心。」由布姬好似看穿了勘助的心思,「我二人決定削髮為尼。」

「什麼?」

「已經下了如此決心。」

「卻是為何急急下了這樣的決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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