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話 恬不知恥

晏時微微思索而後言道:「看這畫軸,人體部分可以用五百年左右的原料雕琢,雙手雙足可另取兩百年左右的原料雕琢鑲嵌,只要收口做成內卡,處理妥當,倒是不容易被人看出來。至於這身寬大道袍嘛,本來就是白色的,若是用紫檀油白豈不暴殄天物?與其做成死物,不如購置上好的絲絹縫製一身道袍穿在這木像身上。那三絕觀新修的大殿我也曾在裡面幫工,知道地勢立於山崖之上,山風凜冽,若是道袍可以隨風舞動,豈不更加貼切入神?」

顧掌柜聽得晏時一番言語,只覺得字字珠璣,難題迎刃而解,不用畏懼那楚虞樓再來刁難,伸手拍拍晏時肩膀,「晏師傅言之有理,既然如此,此時還得偏勞,這一千兩定錢,買材料估計也去了八九百,剩下的便全用作工錢如何?」

晏時聞言喜出望外,心想買料所得至少也有百餘兩,有這百餘兩,也好將現在住的房子買下來,添置些物事,將來有了孩兒,也不至於像現在一般拮据度日,於是點頭應承,立下字據,取了畫卷,說定時候顧掌柜差人送來木料,就可以著手製作。

正在言談之間,突然見街上幾個閑漢奔走而過,一路吆喝:「打架了,打架了!」

這明州城中閑人本就不少,有熱鬧看哪有不去之理,只見人群紛紛朝東城門擠。

晏時本不愛看這熱鬧,但先前約了妻子和何栩在東城門的茶樓會面,於是隨著人潮擠了過去,一路上聽到周圍人七嘴八舌的言語:「哎呀,打得可厲害了,那姑娘的身手……」

晏時心想這世道變了,姑娘家也會當街鬥毆,正在思慮之間,突然見前面人群暴退,一個人影倒飛過來,摔在人堆里,頓時擠倒一大片人!

那人哼哼唧唧爬將起來,晏時定睛一看,正是適才在琅琊堂看到的巨富楚虞樓的僕役之一。

那僕役才爬將起來,又罵罵咧咧撲進人群,奮力擠回戰團,結果又是一聲慘呼,飛將出去!

晏時擠到圈內,看到眼前景象不由得一驚!

在人群中間的戰圈裡,何栩正護住他那驚慌失措的妻子桑柔,對楚虞樓身邊那幾個如虎似狼的僕役打手拳打腳踢,佔盡上風。

楚虞樓右邊臉上冒起一隻紅艷艷的手掌印,正氣急敗壞地吆喝下人上前!

晏時沒想到與楚虞樓在街頭鬥毆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妻子和何栩,忙上前拉開戰團,下意識地護住桑柔與何栩,對楚虞樓言道:「有話好說,小人妻子、小妹無意得罪了楚大爺,小人代她們賠禮道歉便是。」

楚虞樓見晏時出來打圓場,知道再打下去依舊不敵那丫頭神勇,弄不好還要吃虧,於是捂住臉上火辣辣疼痛的掌印,招呼手下住手。而後瞟瞟晏時身後驚惶失措的桑柔,臉上露出幾分得意,「她……是你老婆?哈哈,婊子也有從良的時候,居然還有這樣的冤大頭當她是寶!」

「你說什麼呢?!」何栩怒不可息,又要上前。

楚虞樓吃她一嚇,忙退後幾步,閃在幾個鼻青臉腫的僕役身後,探出頭來吆喝道:「什麼啊,她就是幾年前這東湖銷金舫上的花魁桑柔!裝什麼良家婦女,開苞那晚上在大爺身子底下的浪勁去哪裡了?」此言一出,引得周圍圍觀的閑漢哈哈大笑,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射在桑柔身上!

原本已驚惶不安的桑柔聽得這般齷齪言語,頓時臉色慘白,身子顫抖,雙手在四周摸索,想要逃出這一陣陣刺耳的笑聲,但是雙目失明的她哪裡可以逃出這層層的圍困,一時間種種污言穢語充斥在她腦海之中,幾乎使她瘋狂!

就算是捂緊耳朵,那陣陣恥笑聲也在心頭不斷轟鳴,不斷放大!

桑柔開始尖叫,掙扎,倘若地上有個裂縫,相信她會擠碎渾身的骨肉,深深躲進去!

晏時面色鐵青,緊緊擁住桑柔的身子,對那恬不知恥的楚虞樓怒目而視,「楚大爺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休要口舌招搖,毀人清譽!」

街邊一個閑漢看得起勁,起鬨戲道:「哎喲,原來世上還真有人戴綠帽子戴得這麼舒坦的——」話音未落,痛呼連連,臉上多出一個手掌印。

何栩面如嚴霜,一字一頓地喝道:「哪個嘴賤不要命的,姑奶奶也賞他五百!」

周圍人群都見過何栩的本事,哪裡還敢造次,紛紛閉上嘴。

晏時抱著桑柔,揮臂推開人群,何栩緊跟其後,將一干無聊閑人甩在身後。

楚虞樓雖不甘心就此放過,無奈何栩身手了得,不敢造次,恨得鋼牙咬碎,尋思如何整治這對夫妻。

何栩三人出了城門,見桑柔的情況也無法步行回家,於是雇了輛驢車返回家中。

一回到家,桑柔就如回殼的蝸牛一般龜縮在房內,任憑晏時、何栩如何呼叫,都不開門。

晏時聽妻子在房中嚶嚶抽泣,也是心痛萬分,唉聲嘆氣。

何栩也不好相問,不過細細想來,那潑皮所言應是不虛。桑柔文質彬彬,溫婉有度,縱然眼盲,但平日也可提筆描畫,怎麼看也不像是尋常人家出身。但其心性氣度卻全無風塵味,要說她曾在湖中畫舫賣笑為生,何栩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

這樣僵持了一夜,屋裡的哭聲漸漸停了,晏時生怕妻子有事,正趴在窗口張望,卻聽房門「呀」的一聲打開,桑柔立在門口,雖然雙眼紅腫,卻勉力維持平靜。

「娘子。」晏時奔上前去握住桑柔的雙手,甚是關切。

「我沒事了。」桑柔極力擠出一絲微笑,「天亮了,該做飯了,你還要去上工,不可以餓肚子。」

晏時搖頭道:「今天不去上工了,我就在家陪你。」

桑柔輕聲言道:「我真的沒事了。以後日子還長著呢,權當被惡狗咬了一口,哪裡能夠整得咱們的日子也往壞里過?」

晏時聽得妻子言語,方才相信妻子當真沒事,稍稍放寬心,「那就好,反正我在顧掌柜那裡接了一筆大生意,今天就會把木料運來,我就在工房裡做,不用出門。」

桑柔微微點頭,言道:「就算在家做,也得先吃飯啊。」說罷摸索著走向廚房,晏時本想跟去,見何栩上前一步扶住桑柔,心想有何栩這手帕交陪她,也好散散心,於是和何栩交換了一下眼色。何栩自然心領神會,開口言道:「柔姐姐,我幫你擇菜。晏哥先去忙吧,一會兒就有吃的了。」

桑柔低低應了一聲,兩人步入廚房,在灶頭邊坐下開始擇那一簸箕昨日摘的豆角。晏時見桑柔情緒穩定,也放心不少,轉入工房仔細收拾,騰出大片空地以備勞作之用。

何栩陪著桑柔擇豆角,見她表情平靜,眉目之間卻是難掩凄苦,心裡也覺不安,想寬慰於她,又怕勾起她的傷心事來,就這麼相對沉默,心中輾轉,許久也沒擇出多少豆角來。倒是桑柔操持家務有道,便是目不能視,手指也是十分靈巧,不多時手邊擇好的豆角已堆成小山。

這樣持續了許久,桑柔嘆息一聲打破了沉默,「小栩,你一定想問那姓楚的所說的是否真有其事。」

何栩聽得此言,連忙說道:「那潑皮口舌招搖,自然不是真的,柔姐姐千萬別往心裡去。」

桑柔苦笑一聲,沉默許久,開口言道:「姓楚的雖是個潑皮,但所言非虛,我沒有遇到相公之前的的確確是風塵中人。我自幼家貧,五歲便被賣入東湖銷金舫,被老鴇看中,聘請專人教授我琴棋書畫,有心要把我栽培成銷金舫的搖錢樹。」

何栩嘆了口氣,心想這位姐姐當真是身世坎坷,「在這世上行走,誰都有過去,柔姐姐不必耿耿於懷。」

桑柔微微搖頭,神情凄苦,「一直以來,都是以所學的歌舞詩畫娛人,雖然頗受眷顧,但我也知道早晚逃不掉和其他姐妹一般操持皮肉生涯的宿命,所以一直克勤克儉,攢下銀錢想要贖回自由身,眼看數目將滿,脫身有望,不料卻在四年前遇到了那姓楚的潑皮……」

何栩見她雙目含淚,身子微顫,情緒頗為激動,也猜到了七八分,放下手中的豆角,伸手握住桑柔的雙手,「柔姐姐,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桑柔恍然一笑,兩行珠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這件事情,我誰也沒有說過,憋在心裡太久,很是難受,而今就讓我一吐為快……那晚是元宵節,楚虞樓來銷金舫尋歡作樂,點中我相陪。老鴇知曉那楚虞樓惡名在外,也怕折了我這搖錢樹,在中間斡旋迂迴。不料楚虞樓財大氣粗,指定非我不可,老鴇無奈,只好把我送到了他的小舫上……」說到這裡,桑柔臉色愈加慘白,似乎眼前再度看到了當年那痛不欲生的景象。

「以往在銷金舫也見過不少尋歡客,卻不知道那個姓楚的……他不是人,是一個禽獸不如的惡鬼……」桑柔的語調變得急促而驚怖,「我在小舫上不斷逃避,但怎麼也逃不掉,那潑皮用鞭子抽得我一身是傷,還用手掐我的脖子,直到我暈了過去……等到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她唇角抽搐般抖了抖,「我只覺得全身都疼痛,就連後背都覆蓋著一大片被燭火燒出的燎泡……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比一隻最低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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