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兜肚店,設在鬧市中。論說這種閨房之私,歷來是秘而不宣的,或是女子自己製作,若是官宦家的千金,亦有專門的綉娘登門入戶,私下定製。如今,這京城街邊就開了一家店面,竟也將各式兜肚花枝招展般掛了出來,當真是奇妙。
連城和恆泰經過城南時,連城特意想來這家店面瞧瞧,便要恆泰等候在門外。一步入了兜肚店,似是極為熟悉,三繞五拐,便徑直入了內房。內房中一片漆黑,簾幕下映出毓秀的半張側臉,她背手而立,似乎在這內室中等候已久。
連城走到她身後,尋了杯子給自己倒了水,便轉身落座一側:「我回來了。」
毓秀轉身望著連城,淡淡地問道:「還應付得來嗎?這些天來,我很擔心你。」
連城喝了一口水,將眉蹙起:「跟你之前交代的不太一樣。那富察恆泰與我不像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反倒溫柔相待,好言哄勸著。剛才我鬧了一番,要把他的心挖出來看……這人居然拿了自己的匕首給我,要我挖,我就挖嘍!血都出來了……」
毓秀心底一急,冷笑著道:「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
連城點點頭,忙附和道:「別著急啊。我也在心裡跟自己說,哪有那麼簡單就要人命的。所以我只放了他幾滴血出來。」
毓秀鬆了口氣,這才點頭,讚許道:「你做得很對!我告訴你,富察恆泰詭計多端,一肚子的鬼主意,剛才他那樣對你,想來也是在試探你。他武功那麼高,你真以為可以這樣簡單就殺了他?千萬不能輕舉妄動啊!更何況,若是這樣一刀殺了他,豈不是便宜了他?你得等,等一個時機,等他對你放下了所有戒心,真正意亂情迷的時候,我們才能給他最完美的一擊,而且是一擊斃命!這才是萬全之策!」
連城一時沉默,思索了好久,才仰起頭來,狐疑道:「我和他之間究竟有什麼仇恨?他對我好像還不錯。我為什麼一定要聽你的話,要他的命?」
毓秀搖了搖頭,笑嘆道:「瞧,聽了兩三天好話,你就忘了本!男人都是這樣的,沒事就生死相隨,有事就做縮頭烏龜。愛你愛得死去活來,只是因為無事發生,倘若大難臨頭,他們第一個拋棄的便是你。若只是拋棄還算是命好的,最可恨的是他們還會加害你、折磨你。」說著,探下身,冷冷地看向連城,薄唇又啟——
「你難道這麼快,就已經忘記身上所受的極端痛苦了嗎?」
連城身子微微顫抖,零碎的記憶中又浮現出那一幕——冰冷的湖水中,她的身子在不斷地下沉,徹骨的冰冷環繞著她,尚未沉底,便已經渾身結冰,凝成了一塊巨大的水晶冰塊。而自己,則被凝凍在這冰塊之中,無知無覺,自此失去了意識和全部的過往記憶。
而那之後的事,便是毓秀告訴自己的。她在湖底困了多日,直到湖水暖融,冰塊隨著冰河底的暗流涌動,隨著水流起起伏伏。終於,那一塊巨冰在一處冰窟窿中浮出了水面,被在冰湖邊尋找冰河火鯉的孫合禮發現,並將她救出了冰湖。施救的過程極為艱辛,由於在冰中受困的時間太久,寒氣已入肺腑體膚,倘若不能完全將寒氣寒毒排出,尚有一絲寒毒在,便足以使骨骼僵硬,從而成為不死不活的琉璃人。而這三年來,為了逼出寒氣寒毒,孫合禮是將救命的藥水蒸入她全身,以拔除毒氣。其中的過程尤為艱辛,需要在密室之中,將整個人浸泡在紅色液體池中,池下連著火灶,液體池中騰騰的熱氣,從下而上,將人蒸悶得極為痛苦,猶如人間地獄。
但想起那番掙扎的呻吟,連城便鎖緊了瞳眸,不願再去回憶一絲。
毓秀見狀,借勢道:「當初若不是他狠心推你落入冰河,你又何必受那奇熱熬煎的一年?那熱火地獄一樣的日子,你要永遠記住!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如果連你都忘記了自己的仇恨,那這個世上還有誰會幫你?像這樣的惡人我們都不將他除掉,那麼天理又何在!」
「放心!所有的痛苦,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我一定會報仇的!」連城握緊拳頭,滿臉堅定,煎熬之痛,寸寸在心。
毓秀點了點頭,最後提醒了一句:「你在恆泰身邊,千萬要小心,要懂得隱藏自己,保護自己,如果你稍微有一點紕漏,那麼以恆泰這個壞人的狡猾,他一定會發覺,到那時,你不但不能報仇,反而還會被羞辱!千萬要小心!」
離開兜肚店,連城心思複雜地看著等在門外的恆泰,強撐起笑,挽著恆泰的手說說笑笑與他一路回府。二人方回到府中,卻見下人個個面色沉重如山。待進入主院,只見醒黛一身威嚴地落座於案前,目光冷冷地注視著二人的腳步。
「公主,你怎麼在這兒?」恆泰率先詫異地問道。
醒黛看著他,不無憤怒道:「你問我為什麼在這兒,我卻還要問你呢!今日正是將軍巡營之日,你不在軍營中操演,怎麼會在這兒?」
恆泰聞言,失了幾分底氣,但又仰起頭,握緊連城的腕子,默聲無言。
「大營已經差派了三撥人來府上尋你,都以為你生病了,弄得大家心裡七上八下。我這邊著急替你彌補,你倒還安心,只顧著和她東遊西逛。你身為將軍,將職責置於何地?」醒黛見狀,儘是痛心,只道如今面前站著的全然不似從前那個赫赫軍威的大將軍,根本就是個性情兒女。
恆泰嘆了口氣,索性道:「公主,我也就實話實說。我早已懶於做官,如今河清海晏,太平盛世,早已不用打仗,終日里不是操演就是押運,偶爾尚有小股匪徒可以剿滅,有如牛刀殺雞,沒什麼趣味。似這樣的坐帳閑將軍,誰愛做便由他去做,半天逍遙懶做官,我反正是真的要寫表請退,辭官不做了!」
但聞他要辭官,醒黛似被激怒,猛地站了起來,冷笑著看向他:「你要辭官?總是這樣,之前不要命,現在不要官了。說那麼多借口,還不就是為了這樣一個女人!」醒黛說著再一指躲在恆泰身後的連城,怒火蔓延至連城身上,醒黛恨恨地責問她,「你!你到底是什麼人啊!從前你迷惑他,如今回來故技重施,害得他一點上進心和鬥志都消磨沒了!我們闔府上下都不能擺脫你了是不是?!我倒要看看你是個什麼妖孽附體!」
說罷,醒黛一步迎上,發瘋似的沖向連城,手中拉扯打抓,長甲划上連城的胳臂,抓出一道道猩紅的血痕。
「你在說什麼?!我不知道啊!關我什麼事!」連城一面躲避,一面護著受傷的手臂,眼中流出眼淚,楚楚可憐地看著醒黛。
「裝可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我從前心慈手軟,今天我要你死!」醒黛全然不顧,一手扼住連城的脖頸,方要抓下血痕,卻見恆泰一步衝過來,將自己猛地自連城身前推開。
醒黛踉蹌了兩步,穩穩地站住,顫抖著看恆泰,心急道:「你攔我做什麼?」說著,仍是要衝向連城,只見恆泰一手揚起,啪一聲,醒黛猛地怔住,半張臉紅腫著,眼淚唰地流了下來。他竟然敢出手打自己,堂堂公主,竟為了一個連城,被額駙抽了耳光。
這場面,同時驚呆了連城。
連城恐懼地縮起身子,連連後退著,飛奔出屋子。她跑在庭廊中,淚水一滴滴地落下來。方才分明看見恆泰為了自己,連公主都敢打。有這麼一瞬,她似乎覺得這個恆泰待自己是有幾分真心。但又一想三年來的每一分煎熬,她便不想動搖,絕對不動搖。
「連城——」
身後的恆泰追上來,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連城回首,面上皆是眼淚。恆泰心疼地為她拭去淚水,一面端看著她的手臂,心急地問道:「她可傷到你了?」
連城來不及回應他,只哽咽道:「你怎麼能為了我,而去得罪公主啊?她很奇怪,很可怕的!」
「顧不得那麼多了,你回來就是上天給我的賞賜,我不允許再有人欺負你!」恆泰猛地搖頭,拉住連城不放。
「你……你不怕公主發作?皇上降罪?」
「剛才不是都說了嘛,我只怕一件事情——我只怕你再離開我。」
連城聽到他的話愣住,若有所思地喃喃重複著:「再一次?再一次……」為什麼他要說再一次?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他好似有很多二人的記憶,卻是她從來不知道的?
「連城,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恆泰小心翼翼地盯著她,輕聲問道。
風,吹散了冷汗。連城眨了眨眼,如實說道:「我在想,我們之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恆泰一笑,挽著她坐在庭廊上,跟她耐心地講道:「我們之前?我們之前有太多故事了。我們唱歌蘆葦盪,吹笛螢火林,我為你打過人,闖過牢,跑過法場,跳過懸崖!你為我唱過歌,做過衣服,炒過菜,來過軍營。我們很好很好,我們的生命都糾纏在了一起,怎麼可能忘記?你是你娘留給我的小茉莉。」
「小茉莉……」連城幽幽念了一聲,腦海中突然迸出一些零碎的記憶,她和恆泰在一起的場景。茉莉花,滿園的茉莉花。頭好痛,連城微微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