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之前,廣場上即押來十幾個叛軍,這些叛軍俱是佩戴了枷鎖,黑壓壓地跪在行刑的高台上。今日午時三刻,便是斬殺叛軍之期。恆泰端坐大案之後,展開一張叛軍名錄,將上面的名字與刑台之上的叛軍一一查驗,以求確認無誤。他望向刑台上跪著的叛軍道:「你們這些叛軍的大小頭目,犯上作亂,罪在不赦!朝廷已有明示,今夜時辰正好,本將軍就要送你們上路了!」說著,將叛軍名錄甩下大案,並命令動手,且一個不留。
叛軍頭目們面面相覷,或閉目不語,或魂飛魄散,或痛哭流涕,一時間亂成一團。
一聲令下,叛軍囚犯由兩個一組,拖到廣場中間,兩名劊子手穿紅露膀,手起刀落,只在眨眼間,兩顆人頭落地,死屍栽倒,血濺高台。殺完一對,接著來下一對,高台上,已是人頭亂滾,死屍撲倒。突然,還未行刑的叛軍隊伍間,有一人舉起雙手,掙扎著站了起來,揚聲呼喊著——
「連城!連城!我知道連城的消息!」
恆泰的眼睛唰的一下睜開,緊緊盯著那揚聲的一人,忙揮舞了兩下手臂,神情激動:「停!且慢!」
劊子手聞聲驚訝地放下了刀劍,只見恆泰急匆匆地由大案後走下,抓住了那人的前襟,刀壓在其脖子上:「若胡言亂語,我親手送你!」
「我見過連城,你愛信不信!」那人緊張地盯著恆泰,顫抖著。
恆泰眸中一虛,呼出一聲:「連城?」
那人身子哆嗦著,連忙點頭:「我見過!我當然見過!」
恆泰只覺得自己的呼吸急促得不能遏止:「她還活著?」
「當然還活著!活得好好的!」
一陣眩暈,恆泰張了張嘴,喉中哽咽,又激動又驚訝又不敢相信。努力鎮定了情緒,恆泰惡狠狠地瞪著眼前人,緊緊攢住他的衣襟:「你,膽敢撒謊,我誅你九族!」
說罷,便將那人朝旁邊一甩,命令軍士將其押送至自己的營帳中,並暫停行刑。恆泰一路回去營帳,已了解到這名叛軍名叫王虎,算是多隆軍中的首領。而今,他更在意的是連城沒有死的消息。他想必是蒼天護佑,護佑連城仍在人世,而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駐守在台下的郭孝眼見恆泰前去了營帳,他欲要追上去,卻被營帳外把守的士兵阻攔。士兵只道軍令如山,將軍下令任何人皆不能入內。郭孝被一時攔下,心中已生不耐。又逢身後百樂走了上來,向他添油加醋道:「他們分明是在商議事情,哪裡又是什麼審問了。如果不是心中有鬼見不得人,何必要在門口布置守衛?」
郭孝沉吟了一番,皺眉道:「難道,真是為了連城?」
百樂故裝不識,問郭孝:「連城是誰?剛剛那個叛軍似乎喊的也是這個名字。」
郭孝道:「連城是將軍最心愛的女人,死了三年了,將軍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百樂把手一拍,興緻勃勃道:「難怪!這下事情就更合理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既然是將軍心愛的女人,如果被對方所控制,那麼將軍如何能不就範?你可千萬別不相信他會背叛朝廷啊!衝冠一怒為紅顏的事情多了去了。」
郭孝疑惑著,但不得決策。
百樂藉機更是添言道:「正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在這個大營里,你是神機營的管事,而不是他富察恆泰的小廝!你凡事都得從大局出發!先國後家,先公後私。似你這樣猶猶豫豫的,像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我都看不下去!」
郭孝被她的話燃起了心火,掙扎地看著她,似有不忍:「那應該怎麼辦才好?」
「當然是親自去求見皇上!」百樂忙道,再又緩和了語氣,凝看著他,「將這一段時間所有的懷疑,都寫成摺子,然後上報給皇上,讓皇上聖裁!若是將軍無事,則真金不怕火煉;若他真是有心叛國,那麼你就是大清的功臣啊!」
由軍營往西三十里的紅樹林中,蘆葦叢茂密,那名刀下留命的叛軍走在前,恆泰追在後。依那人所言,上一次見到連城就是在這紅樹林中,恆泰本也將信將疑,但卻不放過一絲希望。
「找到了嗎?」恆泰焦急地問。
那人一面觀察著地形,一面回答:「我常年在西北,這紅樹林只是偶爾來來,哪裡就能一下子找到他們精巧隱蔽的地窖。再說現在是夜裡搜索,自然困難加倍!」說著,暗中將手一擰,從枷鎖中抽出手來,指中一彈,朝著腳下發出了一個小煙彈,人直接一頭扎進了地里。地皮突突地拱起了一線,向林外飛速逃竄。
分明是東瀛的地遁忍術!
恆泰飛身幾個起落,拔劍向地皮下的王虎用力刺去。轟一聲,破解了東瀛忍術,將那人用劍活活釘死在地下。那人背上中劍,掙扎了幾下,便斷了氣。恆泰獃獃地望著那人的屍身,失魂落魄,方才的一絲希望已然破滅。他騙了自己,連一個叛軍都能以連城之名欺騙自己,那此處就更不會有連城。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此人又是如何知道連城的事情的?!
思緒混亂間,蘆葦盪外突然襲來馬蹄聲陣陣,遠遠地可以看見神機營的大旗隨風飄擺,士兵擒拿的火把幾乎照亮了漆黑的紅樹林。是郭孝帶領著神機營的精銳來到蘆葦盪,將恆泰及幾個親信團團圍住。
「皇上有旨:富察恆泰勾結叛軍,意圖叛國謀反,特令神機營帶兵擒拿!欽此!」郭孝自馬上將手中聖旨宣讀出來。
恆泰一愣,不敢相信地看向郭孝手中的聖旨。郭孝此時亦偏轉過頭,不敢看他。
「哪裡有這回事?剛剛將軍還斬殺了一個叛軍!」恆泰身後的一個親信揚聲為其鳴不平。
百樂騎著馬趕到郭孝身後,故意說給眾人聽:「這叫什麼斬殺叛軍?這叫殺人滅口!否則夜黑風高的,為什麼要和叛軍一起私會於此林中?再說了,這個叛軍早該在刑場行刑,怎麼現在卻在這裡出現?分明就有問題!」
「你胡說!」那親信一步而上,便要抽劍出鞘。
百樂仗著有郭孝護她,便理直氣壯地反擊道:「我胡說,難道皇上的聖旨也是胡說的嗎?」
恆泰一抬手,制止了眾人的爭執,平靜的目光掃向馬上的郭孝:「郭孝,你我在一起多年,我的為人你很清楚,難道你真的認為我會叛國?」
郭孝抿了抿嘴,將頭別開,心中起伏:「將軍,郭孝自幼在府里長大,又蒙富察老將軍照顧,才有今天在營中的位置。郭孝和將軍陣前馬上十多年,我知道將軍不是那種叛國的人。但是,你為了連城,為了一個女人……將軍,你這步真的是走錯了!」
待郭孝說出最後一句話,恆泰已是心中瞭然,他平靜地搖了搖頭,不再多說一句。
郭孝見狀,不無痛心,他自馬背翻下,重重跪在恆泰面前:「將軍!郭孝欠你太多太多,但郭孝畢竟是大清的軍士,吃的是大清的軍糧,事事要為大清著想。今夜聖上有令在身,情非得已,還請將軍見諒!」
恆泰閉上眼睛,寶劍滑出手掌,重重落於蘆葦叢中。他,束手就擒,無話可說。
又是天牢。恆泰記得上一次入地牢,還是秦湘姑姑去世那時,不,不是姑姑,是母親,是他的生身母親。猶記得她為他梳頭,為他編髮,她的手是那樣溫軟,那記憶中的溫度他一生都不會忘。他還記得,那時連城的眼淚,也是那樣溫暖。那段歲月,人生中起伏跌宕的時光,竟是有連城相伴,如今想來,竟是這樣奢侈。
如今,他坐在天牢之中,隔著牢門望著高高的鐵窗,他看到一絲陽光漫過窗子,連一絲灰塵都清晰可見。牢門之外,是醒黛憔悴的臉。恆泰不知道,為什麼醒黛這樣難過,而自己卻沒有一絲悲哀,心情反是釋然。
「恆泰,你明明是被人冤枉的,三司會審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明不解釋呢?」醒黛扶著牢門聲聲質問著。
恆泰聽到聲音,只無動於衷地轉了轉眸子,憔悴而木訥地盯著她,乾裂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他極是平靜地搖搖頭:「我說明解釋又有什麼意義呢?證據確鑿,苟活不如從容死去。我無非是想早些離開,公主莫要為我掛心……」
醒黛凝著消極頹敗的恆泰,苦苦冷笑著,她意欲激醒他:「好沒出息的話!武將戰死沙場,是他的宿命和光榮。你死在戰場上、叛匪的刀劍下,女兒長大了,我會告訴她,她的阿瑪是個大英雄。可你若是這樣死了,我要怎麼跟她說?說她阿瑪是個叛國賊?或者說她阿瑪被人陷害,卻毫無反擊之力,束手就擒?她會多麼恥辱!」
恆泰聞言只是笑,仰頭嘆了口氣,從那扇鐵窗中,那一抹陽光中,他看到了好多人,看到了秦湘,看到了富察福晉,看到了富察將軍,看到了多隆,看到了……連城。最終那些幻影全散,只剩醒黛一張哭顏,她還這樣年輕,便要為他成為寡婦。醒黛說小格格會以這樣的父親為恥,但又何止是她覺得恥辱呢?便是他自己也覺得恥辱。可笑他打小身負凌雲壯志,到頭來,終不過是一場空。
恆泰看著她,苦笑:「不能保護好自己的爹娘,不能把自己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