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章 下言久離別

暖風飄散在御花園中,晨鐘響聲由東首漸漸傳來,這一年,又逢了春日的好時節。風來滿園,花海如雲浪層疊翻湧,隨風撲來一葉花蕾在裙間,醒黛靜靜地將它撿起。這花開還有千日紅,可她卻覺得,人好似一日較一日絕望。一時間,對花苦笑,裙下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垂下手,溫憐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女兒,將花遞到她粉嫩柔軟的小手中。小格格如今還在蹣跚學步,腳下一深一淺,一手握著花,一手緊緊捏著額娘的衣角。

只覺這御花園中的風大了,醒黛差了身後的宮人將小格格抱回殿中休憩。

「小格格轉眼間,都三歲了。」皇后望著小格格的身影,在醒黛身側嘆了一聲。

醒黛點了點頭。一晃三年多了,時間如流水,白駒過隙。三年多來,她本以為是一場開始,卻仿若落入預先的結局中,如若沒有小格格,恐怕至今活在人世間,亦是一種煎熬。

皇后看了一眼醒黛,見她不知凝著何處愣神,便揚了聲:「最近你府上諸事如何?」

「皇額娘放心,將軍府里一切井然有序。」醒黛強撐一笑,已是習慣了多年來的強顏歡笑。

皇后看著醒黛,心下瞭然,不由得搖了搖頭:「你瞞得了旁人,怎麼能瞞得過我?」

花海翻搖,一簌簌撲滿衣間,垂手便是一束束香花,醒黛落寞地垂下了頭,靜靜凝著滿手鮮妍。皇后哀憐的聲音自風中飄來,不無憂傷心憐——

「你看你這眼睛,哭也哭了無數回,又哪裡是稱心如意的樣子?本宮早就和你說過,當初何必非要趕走那個連城?一個屋檐下,地方大得很,幹嗎不和睦相處?如今這人被你趕走了,連帶著恆泰的心也隨著去了,這又有什麼好?遠的不說,本宮和你額娘如今就還處得很好,這不也是一個例子嗎?」

醒黛聞聲,只輕輕問道:「我聽說我額娘的病一天好似一天,皇阿瑪還時常去探望。皇額娘看在眼中,難道不會心有不平嗎?」

風穿過樹梢枝頭,沙沙作響,皇后只一笑,豁然道:「皇上心中始終有你額娘,我攔住擋著又有何用?該想著還是想著,攔不住的。所以我索性成全了他們,你皇阿瑪知道我的用心,卻也暗暗感激,這幾年來從沒有冷落過我,這樣豈不是很好?」她的後位始終穩如泰山,她的家族亦是繁榮不斷,而她的丈夫,也給了她該有的垂憐。身為一國之母,她有的已然很多,要的也得到了,便該知足,知道珍惜。只可惜,面前的醒黛似乎遲遲不能明白這個淺顯的道理。

「皇額娘說得是,可惜現在為時已晚。」醒黛望著皇后,不無動容,面上苦笑仍是釀著一絲無奈,「宋連城走也走了,總好過我看著他們倆在一起,心中難受。恆泰已經是這樣子了,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如今的日子雖然難過些,但也只求平平安安。」然如今只有一樣,始終讓她無法放心。連日來,恆泰鍾情於尋覓各種薩滿法師的幻術,深深留戀攝心術所織造的幻景不能脫身。然而這些,她壓在心底,始終不能與外人道。

如今,看著皇后,醒黛便只能開口:「我只擔心,恆泰最近萎靡不振,希望他能夠振作起來。」

皇后點了點頭:「最近國事隆盛,四海太平,軍營本也無事,無事不勤,也難怪恆泰會閑出病來。咱們何不給他張羅點事情去做呢?」

如果恆泰能忙起來,人在軍營,便可以脫離幻術。醒黛幾分歡喜,只待皇后說下去。

皇后一手撫去面前的芍藥枝葉,想了想,緩緩道:「昨兒個皇上還說,蒙古這幾日會派一隊使者前來朝貢,這事情倒是不難,只是各種應酬禮儀多些。這事情恆泰肯定應付得來,說不定忙上一陣子,對他多少有些好處。」

築夢所,是織造夢境封鎖心靈的一處地方。

屋中的窗子已由黑幔全然遮擋,透不出一絲陽光。一室幽暗,燃燒著氣味獨特的藏香,詭秘的氣息縈繞四周。這室中無風,兩側燈燭卻詭異地顫抖著。四面冷牆鑄有金漆雕龍,龍嘴含珠,吐出團團白霧,飄浮在空中。冷煙浮蕩,白霧繚繞,燭火亂竄,這一切,都似乎在織造一個夢幻的國度。

一縷迷魂的香氣撲入鼻尖,恆泰漸漸清醒,已由方才的夢中轉醒。剛剛那個夢,一片漆黑,他在夢中無數次地呼喚,卻什麼也看不見,聽不到。轉醒時,人已疲憊憔悴,渾然無力。他撐起兩臂,由軟榻上緩緩坐起來,看著由黑暗中走近的薩滿法師:「人們都說你能實現一切願望,這是真的嗎?」

薩滿法師向他行了一禮,揚了笑:「只要你想,有什麼不能實現的?只是你願望的實現地點,在另一個國度……」

另一個國度?這個薩滿法師,倒是與之前的那些不一樣,那些人都是在為自己催眠織造夢境,那些夢境有的虛幻,有的真實,可是沒有一個能讓他看到心中所思之人,不能讓自己真實地感受到她的溫度。然而,面前的這位薩滿法師,卻說要自己前去另一個國度。

恆泰略顯好奇的目光轉向他,又聽薩滿法師向他解釋道:「在夢幻的國度,混沌的世界之中,在那裡,你的一切願望都可以實現。只需要按照我的引導,你想要的一切,唾手可得。」

薩滿法師隨手施展了法術,只見一杯顏色混濁的茶落在恆泰身側的案几上,薩滿法師手指著那杯茶,將聲音一低:「喝了它,然後問問你自己,你想要什麼?」

恆泰將茶一飲而盡,喃喃出聲:「我不想讓相思的痛苦困擾著我,我心裡想著一個姑娘,她……」

「噓!不要說!不要讓迷茫困擾著你。」薩滿法師制止了恆泰,聲音漸漸放緩,「心中想著你的企圖,我來幫你實現這個夢幻。在那個世界裡,時間也好,空間也罷,都由你一個人掌控,你想見的人會出現,然後你會快樂得不想回來……」

薩滿法師的眼中有一種旋渦般的力量,恆泰的意識開始虛化,眼皮也開始慢慢垂下來,只覺得潛意識中有一個人在推動著自己站起來——

「慢慢起來,慢慢移動你的腳步,往前走……」

恆泰便隨著這聲音慢慢站起,往前走去,他看到面前有一座龍頭形的月洞門。月洞門緩緩打開,巨龍咔咔張開了大口,自巨龍口望進去,又看到一處暖室。室中有床,床邊有一株精巧的金魚樹,金魚樹由無數個小小的水晶球掛滿,每個水晶球中,彷彿都有金魚在遊動。

再聽見一聲,自遠處緩緩傳入耳中,又彷彿由心底而發。

「前面的月洞門裡,有一棵好大好大的金魚樹,樹下有一張鋪著裘皮的卧榻,很柔軟很舒服,你躺在上面,可以忘卻一切煩惱……困了,你就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這是通往夢幻國度的道路……」

恆泰走到卧榻前,躺了下去。金魚樹的樹枝正垂在額頂,不是薩滿法師說的很大很大的金魚樹,而只是一棵小樹。迷離的目光望向金魚樹,這樹很矮,從枝條上懸掛著的水晶球中可以看到金魚的遊動,一條兩條三條……恆泰的意識漸漸模糊,眼睛掙扎著,終還是緩緩閉上了。

合閉眼眸的瞬間,似進入一片虛無的黑暗,漆黑無比,空寂無比,卻還隱隱回蕩著薩滿法師的聲音——

「思念一個人,無論是在現實還是夢境,都同樣不可自拔……」

在黑暗中掙扎了許久,沉重如山的眼皮忽而不再疲憊,恆泰輕而易舉地睜開了眼,觸目所見的已是另外一個世界,好似身處另一個縹緲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已入夜深,舉目可見漫天的繁星閃爍,所見之物,都好像是輕飄飄地落在半空中。恆泰動了動身子,感覺到自己的身子一時變得極輕,好像自己竟可以飛起來。

目光轉了轉,漸漸看清這個世界的正中央,聳立著那棵好大好大的金魚樹。與他之前在穿過月洞門躺在卧榻上看到的那棵小樹不一樣,如今眼前,本是一棵小的金魚樹,已高高聳立而起,頂天立地,向下,蔓延到極深極幽暗的地底,向上,升到天頂的盡頭。樹榦樹枝四下延伸,每根樹枝上都有著一個晶瑩透明的水晶球,每一顆水晶球中,都可清晰地看到忽閃著紅色大眼睛的金魚在裡面游來游去,搖曳生姿。

恆泰一時看呆了,探手撫上一個水晶球,凝著那之中的金魚,問道:「這裡就是夢幻國度嗎?這兒有連城嗎?連城在哪兒?」

四下間尋找,始終不見連城的蹤跡,無法按捺的思念此時已然迸發,化作無窮無盡的悲傷和焦急。不論是現實,還是法師們織造的無數個夢中,便是連現在,進入了夢幻國度,都不曾相見的連城,到底在何方?

「連城!連城!你在哪裡?為什麼不與我相見?」恆泰仰起頭,對著漫天繁星嘶吼。遙遠的天邊都回蕩著「與我相見……與我相見……」一聲連著一聲,繚繞在星辰點點的夜空中,繚繞在晶瑩閃爍的金魚樹之間。

突然,一道光嗖地落在樹梢頂端的一根樹枝上,在光與樹枝的結合處,一位白衣女子扶著樹枝翩翩坐落其中。她的衣袖上有繁星閃爍,她的裙間散發著水晶的光芒,她輕輕搖擺著雙腿,那水晶球中的金魚便隨著她雙腿搖擺的節奏不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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