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新道家:主情派

在《莊子注》中,向秀與郭象對於具有超越事物差別之心,「棄彼任我」而生的人,作出了理論的解釋。這種人的品格,正是中國的人叫做「風流」的本質。

「風流」和浪漫精神

為了理解「風流」,我們就要轉回到《世說新語》(簡稱《世說》)上。這部書是劉義慶(403—444年)撰,劉峻(463—521年)作注。魏晉的新道家和他們的佛教朋友,以 「清談」出名。清談的藝術在於,將最精粹的思想,通常就是道家思想,用最精粹的語言,最簡潔的語句,表達出來,所以它是很有講究的,只能在智力水平相當高的朋友之間進行,被人認為是一種最精妙的智力活動。《世說》記載了許多這樣的清談,記載了許多著名的清談家。這些記載,生動地描繪了三、四世紀信奉「風流」思想的人物。所以自《世說》成書之後,它一直是研究「風流」的主要資料。

那麼,「風流」是什麼意思?它是最難捉摸的名詞之一,要說明它就必須說出大量的含義,卻又極難確切地翻譯出來。就字面講,組成它的兩個字的意思是「wind(風)和 stream(流)」,這對我們似乎沒有多大幫助。雖然如此,這兩個字也許還是提示出了一些自由自在的意味,這正是「風流」品格的一些特徵。

我承認,我還沒有懂得英文romanticism(浪漫主義)或romantic(羅曼諦克)的全部含義,但是我揣摩著,這兩個詞與「風流」真正是大致相當。「風流」主要是與道家有關。我為什麼在本書第二章說,中國歷史上儒家與道家的傳統,在某種程度上,相當於西方的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傳統,這也是原因之一。

漢(公元前206一公元220年),晉(265—420年),不僅是中國歷史上兩個不同朝代的名稱,而且由於它們的社會、政治、文化特徵很不相同,它們還指文學藝術的兩種不同風格,以及兩種不同的生活態度。漢人風度是莊嚴、雄偉;晉人風度是放達、文雅。文雅也是「風流」的特徵之一。

《列子》的《楊朱》篇

在這裡必須首先講一講道家著作《列子》的《楊朱》篇。本書第六章已經說過,這個《楊朱》篇並不代表先秦那個真正的楊朱的思想。現在中國學者認為,《列子》是公元三世紀的著作。所以《楊朱》篇也一定是這個時期的著作。它很符合這個時期思想的總趨勢,事實上是風流的一個方面的表現。

《楊朱》篇中區分了「外」和「內」。這個假冒的楊朱說:「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人也,可殺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之謂順民也,天下無對,制命在內。」

《楊朱》篇有一段虛構了子產與其兄、弟的談話。子產是公元前六世紀鄭國著名的政治家。據說子產治國三年,治得很好,可是其兄、弟不聽他的,其兄好酒,其弟好色。

一天,子產對其兄、弟說:「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智慮。智慮之所將者禮義,禮義成則名位至矣。若觸情而動,耽於嗜欲,則性命危矣。……」

其兄、弟回答說:「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暫行於一國,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內,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

《楊朱》篇所說的治內,相當於向郭所說的任我;所說的治外,相當於向郭所說的從人。人活著,應當任我,不應當從人。就是說,人活著應當任從他自己的理性或衝動,不應當遵從當時的風俗和道德。用三、四世紀常用的話來說,就是應當任「自然」。不應當循「名教」。這一切,新道家都是一致同意的。但是新道家之中仍有主理派與主情派的區別。前者以向郭為代表,強調遵從理性而生;後者以下面講到的人們為代表,強調任從衝動而生。

任從衝動而生的思想,在《楊朱》篇中以極端的形式表現出來。此篇有一段是「晏平仲問養生於管夷吾(即晏嬰、管仲,都是先秦的齊國著名政治家,在歷史上並不同時)。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晏平仲曰:『其目奈何?』

「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閼聰。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膻。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欲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往。』

……凡引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養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袞衣綉裳而納諸石槨亦可,唯所遇焉。』

「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進之矣』」。

任從衝動而生活

以上《楊朱》篇描寫的固然代表晉人精神,但是並不是晉人精神的全部,更不是其中最好的。由以上引文可見,「楊朱」感興趣的似乎大都是追求肉體的快樂。當然,按照新道家所說,追求這樣的快樂,也並不是必然要遭到鄙視。然而,如果以此為唯一目的,毫不理解「超乎形象」的東西,那麼,用新道家的話說,這就不夠「風流」(就「風流」的最好的意義而言)。

《世說》中有劉伶(約221一約300年)的一個故事,他是「竹林七賢」之一。故事說: 「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昆(無此字:ocr)衣,諸君何為入我昆中!」(《世說·任誕》)劉伶固然追求快樂,但是對於超乎形象者有所感覺,即有超越感。這種超越感是風流品格的本質的東西。

具有這種超越感,並以道家學說養心即具有玄心的人,必然對於快樂具有妙賞能力,要求更高雅的快樂,不要求純肉感的快樂。《世說》記載了當時「名士」的許多古怪行為。他們純粹任從衝動而行,但是絲毫沒有想到肉感的快樂。《世說》有一則說:「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訪徨,詠左恩《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世說·任誕》)

《世說》另一則說:「鍾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鍾要於時賢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楊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世說·簡傲》)

晉人盛讚大名士的體質美和精神美。嵇康(223—262年)「風姿特秀」,人比之為 「松下風」,說他「若孤松」,「若玉山」。(《世說·容止》)鍾會(225—264年)所聞所見也許就是這些嗎。

《世說》另一則說:「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於岸上過,王在船中,容有識之者,雲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云:『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世說·任誕》)

他們不交一言,因為他們要欣賞的只是純粹的音樂美。王徽之要求桓伊為他吹笛,因為他知道他能吹得好;桓伊也就為他吹,因為他知道他能欣賞他所吹的。既然如此,吹完聽完以後,還有什麼別的要交言呢。

《世說》另一則說;「支公好鶴。住剡東峁山,有人遺其雙鶴。少時,翅長,欲飛。支意惜之,乃鎩其翮。鶴軒翥,不復能飛,乃反顧翅,垂頭,視之如有懊喪意。林曰; 『既有凌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養令翮成,置使飛去。」(《世說·言語》)

阮籍(210—263年)、阮咸是叔侄,都是竹林七賢中的人。「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接上去,便共飲之」(《世說·任誕》)

支遁(314—366年)對鶴的同情,諸阮對豬的一視同仁,說明他們具有物我無別,物我同等的感覺。要有風流的品格,這種感覺也是本質的東西。要成為藝術家,這種感覺也是本質的東西。真正的藝術家一定能夠把他自己的感情投射到他所描繪的對象上,然後通過他的工具媒介把它表現出來。支遁本人也許就不願意做別人的玩物,他把這種感情投射到鶴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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