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儒家的獨尊和道家的復興

漢朝不僅在年代上繼承秦朝,而且在許多方面也是繼承秦朝。它鞏固了秦朝首次實現的統一。

統一思想

為達到鞏固統一的目的,秦採取了許多政策,其中最重要的是統一思想的政策。秦統一六國之後,丞相李斯上書始皇帝,說;「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並有天下,辨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 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史記·李斯列傳》)

然後他提出極端嚴厲的建議:一切史記,除了秦記。一切「百家」思想的著作和其他文獻,除了由博士官保管的,除了醫藥、卜筮、種樹之書、都應當送交政府燒掉。至於任何個人若想求學,他們都應當「以吏為師」(《史記·秦始皇本紀》)。

始皇帝批准了他的建議,於公元前213年付諸實施。這雖然是徹底掃蕩。實際上卻不過是長期存在的法家思想合乎邏輯的應用而已。韓非早已說過:「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韓非子·五蠹》)

李斯建議的目的很明白。他肯定是希望只有一個天下,一個政府,一個歷史,一個思想。所以醫藥之類實用方技之書免於焚燒,用我們現在的話說,是因為它們是技術書籍,與「意識形態」無關。

可是,正是秦朝的殘暴促使它迅速垮台,漢朝繼之而興,大量的古代文獻和「百家」 著作又重見天日。漢朝統治者們雖然不贊成其前朝的極端措施,可是他們也感到,如果要維持政治上的統一,還是一定要統一帝國內的思想。這是統一思想的第二次嘗試,是沿著與秦朝不同的路線進行的。

漢武帝(公元前140一前87年在位)進行了這一番新的嘗試。他在進行中採納了董仲舒的建議。

公元前136年左右,董仲舒在對策中說:「《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他在對策的結論中建議:「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漢書·董仲舒傳》)

武帝採納了這個建議。正式宣布儒學為國家官方學說,六經在其中占統治地位,當然,儒家要鞏固這個新獲得的地位,需要用相當時間從其他對立的各家中擇取許多思想,從而使儒學變得與先秦儒學很不相同。前一章我們已經講到,這個折中混合的過程是怎樣進行的。而且自從武帝以後,政府總是使儒家比別家有更好的機會來闡發他們的學說。

董仲舒所說的大一統原則,也在《春秋公羊傳》中討論過。《春秋》第一句是: 「元年,春,王正月。」《公羊傳》的解釋中說:「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 據董仲舒和公羊學派說,這個大一統,就是孔子作《春秋》時為他的理想中的新朝代制訂的綱領之一。

武帝根據董仲舒建議而實施的措施,比起李斯向始皇帝建議的措施,要積極得多,也溫和得多,雖然兩者的目的同樣地在於統一整個帝國的思想。漢朝的措施,不是像秦朝的措施那樣不加區別地禁絕一切學派的思想,造成思想領域的真空,而是從「百家」 之中選出一家,即儒家,給予獨尊的地位,作為國家的教義。還有一點不同,漢朝的措施沒有頒布對於私自教授其他各家思想的刑罰。它僅只規定,凡是希望做官的人都必須學習六經和儒學。以儒學為國家教育的基礎,也就打下了中國的著名的考試製度的基礎,這沖制度是用於擴充政府新官員的。這樣一來,漢朝的措施實際上是秦朝的措施與以前的私學相調和的產物。這種私學,自孔子以後越來越普遍了。有趣的是,中國第一個私學教師,現在變成了中國第一個國學教師。

孔於在漢代思想中的地位

這樣做的結果,孔子的地位在公元前一世紀中葉就變得很高了。大約在這個時期,出現了一種新型的文獻,名叫「緯書」。緯,是與經相對的,譬如織布,有經有緯。漢朝許多人相信,孔子作了六經,還有些意思沒有寫完,他們以為,孔子後來又作了六緯,與六經相配,以為補充。所以,只有六經與六緯的結合,才構成孔子的全部教義。當然,這些緯書實際上都是漢朝人偽造的。

在緯書中,孔子的地位達到了空前絕後的高度。例如。有一篇春秋緯,名叫《漢含孳》,寫道:「孔子曰:丘覽史記。援引古圖,推集天變,為漢帝製法。」另一篇春秋緯,名叫《演孔圖》,說孔子是黑帝的兒子,還列舉了孔子生平的許多奇蹟。這都是荒誕的虛構。這些緯書把孔子說成超人,說成神,能預知未來。這些說法若真正統治了中國,孔子的地位就類似耶穌的地位,儒家就成了地道的宗教了。

可是不久以後,儒家中具有現實主義和理性主義頭腦的人,針對這些關於孔子和儒學的「非常可怪之論」,提出了抗議。他們認為,孔子既不是神,也不是王,只是一個聖人。孔子既沒有預知有漢、更沒有為任何朝代製法。他不過繼承了過去的偉大傳統的文化遺產,使之具有新的精神,傳之萬世罷了。

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之爭

儒家中的這些人形成了一派,名為古文學派。這個學派的得名,是由於它聲稱擁有 「秦火」焚書之前密藏的經書,都是用古文字體書寫的。相對立的一派,有董仲舒等人,稱為今文學派.其得名是由於所用的經書是用漢朝通行的字體書寫的。

這兩個學派的爭論,是中國學術史上最大的爭論之一。這裡不必詳說。這裡必須說的只有一點。就是古文學派的興起,是對於今文學派的反動,也是革命。西漢末年,古文學派得到劉歆(公元前約46年一公元23年)的支持。劉歆是當時最大的學者之一。由於他全力支持古文學派,到了後來,今文學派的人就攻擊他一手偽造了全部古文經,這是很冤枉的。

近年來,我看出這兩派的來源很可能上溯到先秦儒家的兩派。今文學派可能是先秦儒家理想派的繼續,古文學派可能是先秦儒家現實派的繼續。換句話說,今文學派出於孟子學派,古文學派出於荀子學派。

《荀子》有一篇《非十二子》,其中說:「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子思唱之,孟軻和之。」

這一段話,現代學者長期困惑莫解。《中庸》據說是子思作的,可是在《中庸》里,在《孟子》里,都沒有提到五行。但是在《中庸》里,還是有這樣的話:「國家將興,必有幀樣;國家將亡,必有妖孽。」(第二十四章)《孟子》里也這樣說過:「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公孫丑》下)這些話似乎可以表明,孟子和《中庸》的作者(如果不是子思本人,也一定是子思門人)在某種程度上的確相信天人感應和歷史循環。我們會想起,這些學說在陰陽五行家中都是很顯著的。

若把董仲舒看成與孟子一派有一定的聯繫,那麼,上述的荀子對子思、孟子的非議就更加有意義了。因為董仲舒觀點的原型如果真的出於孟子一派,則董仲舒是孟子一派的新發展,根據董仲舒來判斷孟子,則孟子也的確可以說是「僻違」而「幽隱」了。

這個假說,還有事實可以增加它的力量。這就是,孟子和董仲舒都以為《春秋》是孔子所作,都特別重視《春秋》。孟子說:「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滕文公》下)孟子的說法是,孔子作《春秋》,是作天子所作的事。從這個說法,很容易得出董仲舒的說法,說是孔子果真受天命為天子。

還有一個事實,就是董仲舒闡明他的人性學說時,總是毫不隱諱地拿它與孟子的人性學說作比較。在前一章已經指出,二人的人性學說的不同。實際上只是用語的不同。

如果我們接受了這個假說,認為今文學派是儒家理想派即孟子一派的繼續,那麼就只有假定古文學派是儒家現實派即荀子一派的繼續,才合乎道理。正因為如此,所以公元一世紀的古文學派思想家,都具有與荀子和道家相似的自然主義的宇宙觀(在這方面,荀子本人是受道家影響,前面已經講過了)。

揚雄和王充

揚雄(公元前53一公元18年),是古文學派成員,就是持有自然主義宇宙觀的實例。他著的《太玄》在很大程度上充滿了「反者道之動」的思想,這正是《老子》和《易經》的基本思想。

他還寫了一部《法言》,在其中攻擊陰陽家。當然,他在《法言》中也稱讚了孟子。不過這也無礙於我的假說,因為孟子雖有某些陰陽家的傾向,可是從未走到像漢代今文學派那樣的極端。

古文學派最大的思想家無疑是王充(27一約100年),他以驚人的科學的懷疑精神,反對偶像崇拜。他的主要著作是《論衡》。他談到這部著作特有的精神時寫道:「《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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