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中國哲學的背景

在前一章我說過,哲學是對於人生的有系統的反思的思想。在思想的時候,人們常常受到生活環境的限制。在特定的環境,他就以特定的方式感受生活,因而他的哲學也就有特定的強調之處和省略之處,這些就構成這個哲學的特色。

就個人說是如此,就民族說也是如此。這一章將要講一講中華民族的地理、經濟背景,以便說明,一般地說中國文化,特殊地說中國哲學,如何成為現在這樣,為什麼成為現在這樣。

中華民族的地理背景

《論語》說:「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雍也》)讀這段話,我悟出其中的一些道理,暗示著古代中國人和古代希臘人的不同。

中國是大陸國家。古代中國人以為,他們的國土就是世界。漢語中有兩個詞語都可以譯成「世界」。一個是「天下」,另一個是「四海之內」。海洋國家的人,如希臘人,也許不能理解這幾個詞語竟然是同義的。但是這種事就發生在漢語里,而且是不無道理的。

從孔子的時代到上世紀末,中國思想家沒有一個人有過到公海冒險的經歷。如果我們用現代標準看距離,孔子、孟子住的地方離海都不遠,可是《論語》中孔子只有一次提到海。他的話是:「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論語·公冶長》)仲由是孔子弟子,以有勇聞名。據說仲由聽了這句話很高興。只是他的過分熱心並沒有博得孔子喜歡,孔子卻說:「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同上)

孟子提到海的話,同樣也簡短。他說:「觀于海者難為水,游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 (《孟子·盡心上》)孟子一點也不比孔子強,孔子也只僅僅想到「浮於海」。生活在海洋國家而周遊各島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力士多德該是多麼不同!

中華民族的經濟背景

古代中國和希臘的哲學家不僅生活於不同的地理條件,也生活於不同的經濟條件。由於中國是大陸國家,中華民族只有以農業為生。甚至今天中國人口中從事農業的估計佔百分之七十到八十。在農業國,土地是財富的根本基礎。所以貫串在中國歷史中、社會、經濟的思想和政策的中心總是圍繞著土地的利用和分配。

在這樣一種經濟中,農業不僅在和平時期重要,在戰爭時期也一樣重要。戰國時期 (公元前480一前222年),許多方面和我們這個時代相似,當時中國分成許多封建王國,每個國家都高度重視當時所謂的「耕戰之術」。最後,七雄之一的秦國在耕戰兩方面都獲得優勢。結果勝利地征服了其他各國,從而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實現了統一。

中國哲學家的社會、經濟思想中,有他們所謂的「本」「末」之別。「本」指農業, 「末」指商業。區別本末的理由是,農業關係到生產,而商業只關係到交換。在能有交換之前,必須先有生產。在農業國家裡,農業是生產的主要形式,所以貫串在中國歷史中,社會、經濟的理論、政策都是企圖「重本輕末」。

從事末作的人,即商人,因此都受到輕視。社會有四個傳統的階級,即士、農、工、商,商是其中最後最下的一個。士通常就是地主,農就是實際耕種土地的農民。在中國,這是兩種光榮的職業。一個家庭若能「耕讀傳家」,那是值得自豪的。「士」雖然本身並不實際耕種土地,可是由於他們通常是地主、他們的命運也繫於農業。收成的好壞意昧著他們命運的好壞,所以他們對宇宙的反應,對生活的看法,在本質上就是「農」的反應和看法。加上他們所受的教育,他們就有表達能力,把實際耕種的「農」所感受而自己不會表達的東西表達出來。這種表達採取了中國的哲學、文學、藝術的形式。

「上農」

公元前三世紀有一部各家哲學的撮要彙編《呂氏春秋》,其中一篇題為《上農》。在這一篇里,對比了兩種人的生活方式:從事「本」業的人即「農」的生活方式,和從事「末」作的人即「商」的生活方式。農很樸實,所以容易使喚。他們孩子似的天真,所以不自私。他們的財物很複雜,很難搬動,所以一旦國家有難,他們也不棄家而逃。另一方面,商的心腸壞,所以不聽話。他們詭計多,所以很自私。他們的財產很簡單,容易轉運,所以一旦國家有難,他們總是逃往國外。這一篇由此斷言,不僅在經濟上農業比商業重要,而且在生活方式上農也比商高尚。「上農」的道理也就在此。這一篇的作者看出,人們的生活方式受其經濟背景的限制;他對農業的評價則又表明他本人受到他自己時代經濟背景的限制。

從《呂氏春秋》的這種觀察,我們看出中國思想的兩個主要趨勢道家和儒家的根源。它們是彼此不同的兩極,但又是同一軸桿的兩極。兩者都表達了農的渴望和靈感,在方式上各有不同而已。

「反者道之動」

在考慮這兩家的不同之前,我們先且舉出一個這兩家都支持的理論。這個理論說,在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任何事物,發展到了一個極端,就反向另一個極端;這就是說,借用黑格爾的說法。一切事物都包含著它自己的否定。這是老子哲學的主要論點之一,也是儒家所解釋的《易經》的主要論點之一。這無疑是受到日月運行、四時相繼的啟發,農為了進行他們自己的工作對這些變化必須特別注意。「易傳」說:「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繫辭傳》下)又說:「日盈則仄,月盈則食。」(《豐卦·辭》)這樣的運動叫做「復」。《復卦·辭》說:「復,其見天地之心乎!」《老子》也有相似的話: 「反者道之動。」(《老子》第四十章)

這個理論對於中華民族影響很大,對於中華民族在其悠久歷史中勝利地克服所遭遇的許多困難,貢獻很大。由於相信這個理論。他們即使在繁榮昌盛時也保持謹慎,即使在極其危險時也滿懷希望。在前不久的戰爭中,這個思想為中華民族提供了一種心理武器,所以哪怕是最黑暗的日子,絕大多數人還是懷著希望度過來了、這種希望表現在這句話里:「黎明即將到來」。正是這種「信仰的意志」幫助中國人民度過了這場戰爭。

這個理論還為中庸之道提供了主要論據,中庸之道儒家的人贊成、道家的人也一樣贊成。「毋太過」歷來是兩家的格言。因為照兩家所說,不及比太過好,不做比做得過多好。因為太過和做得過多、就有適得其反的危險。

自然的理想化

道家和儒家不同,是因為它們所理性化的、或理論地表現小農的生活的方面不同。小農的生活簡樸,思想天真。從這個方面看問題,道家的人就把原始社會的簡樸加以理想化,而譴責文化。他們還把兒童的天真加以理想化,而鄙棄知識。《老子》說:「小國寡民,……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第八十章)這不正是小農國家的一幅田園畫嗎?

農時時跟自然打交道,所以他們讚美自然,熱愛自然。這種讚美和熱愛都被道家的人發揮到極致。什麼屬於天,什麼屬於人。這兩者之間,自然的、人為的這兩者之間。他們作出了鮮明的區別。照他們說,屬於天者是人類幸福的源泉,屬於人者是人類痛苦的根子。他們正如儒家的萄子所說,「蔽於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道家的人主張,聖人的精神修養,最高的成就在於將他自己跟整個自然即宇宙同一起來,這個主張正是這個思想趨勢的最後發展。

家族制度

農只有靠士地為生,土地是不能移動的,作為士的地主也是如此。除非他有特殊的才能。或是特別地走運,他只有生活在他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那也是他的子子孫孫續繼生活的地方。這就是說,由於經濟的原因,一家幾代人都要生活在一起。這樣就發展起來了中國的家族制度,它無疑是世界上最複雜的、組織得很好的制度之一。儒家學說大部分是論證這種制度合理,或者是這種社會制度的理論說明。

家族制度過去是中國的社會制度。傳統的五種社會關係: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其中有三種是家族關係。其餘兩種,雖然不是家族關係,也可以按照家族來理解。君臣關係可以按照父子關係來理解,朋友關係可以按照兄弟關係來理解。在通常人們也真地是這樣來理解的。但是這幾種不過是主要的家族關係,另外還有許許多多。公元前有一部最早的漢語詞典《爾雅》,其中表示各種家族關係的名詞有一百多個,大多數在英語里沒有相當的詞。

由於同樣的原因,祖先崇拜也發展起來了。居住在某地的一個家族,所崇拜的祖先通常就是這個家族中第一個將全家定居此地的人。這樣他就成了這個家族團結的象徵,這樣的一個象徵是一個又大又複雜的組織必不可少的。

儒家學說大部分是論證這種社會制度合理,或者是這種制度的理論說明。經濟條件打下了它的基礎,儒家學說說明了它的倫理意義。由於這種社會制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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