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敲警鐘的老人

機車的轟鳴聲和倒車的警告喇叭掃蕩走了如潮水般湧來的睡意,那蘭睜開眼,定睛,看見一輛卡車正緩緩倒車,一個漢子在招手指揮著司機。快到水泥斜坡匝道底端時,那漢子示意停止,然後打開卡車的後擋板,擺平,拽下一個四輪拖車。被那蘭「拋棄」的小艇懶懶地晃蕩在岸邊,司機也下了車,和指揮倒車的漢子一起用長鉤將小艇拉到水泥斜坡邊,然後拉上拖車,用繩索將小艇固定在拖車上,又將拖車連在卡車下部的一個拖車介面上。

兩人確定一切就緒,雙雙上車。

那蘭盜船,開回江京的湖岸後,有意將小艇擱淺在公眾容易接觸的開闊處。她躲在暗處,想看看究竟是誰來取船。

開小艇的時候,她倒是發現了一個無線電傳呼機,但她不敢打開,唯恐露了馬腳。她猜測無論誰擁有的這個小艇,一定已經接到了那三個被撂在湖心島上的笨蛋打去的手機,也一定會在湖邊密切注意。好在昭陽湖遠非彈丸小湖,湖岸連綿數十公里,那蘭倒不用擔心一下船就被截獲。

她倒是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來拖船。唯一的解釋,是小艇上的衛星定位系統向主人呼救。

卡車一起動,那蘭就從隱身的樹後走出,向前跑了幾步,彎腰去看卡車尾巴上的牌照,看得真切,「江J4280」,這是最直接的線索。凌晨時間,又是地僻荒遠,她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打到一輛車,一路跟上那卡車,但有了這牌照號,等會兒就可以設法找到電話,通知巴渝生。

又跟著卡車小跑了一陣,卡車轉上平直瀝青路,開始加速。那蘭望著卡車逐漸遠去的影子,焦急地左右巡視,看是否有好運氣,碰上位勤懇熬夜的出租司機。

大概是對她一夜逃亡艱辛的補償,一輛頭頂「出租」燈牌的白色小麵包車在她身邊停下,似乎並不介意這位「蓬頭垢面」的美女。那蘭不假思索,拉開門上車,對司機說:「前面那個拖船的卡車,快看不見的那個,麻煩您跟上它!」

司機二話不說,開始飛馳。

「不用擔心,那蘭小姐。」

那蘭覺得自己陡然墜入冰河。

那聲音來自車子的最後一排。她回過頭,看見兩個黑影,這才知道不該去相信所謂的好運。

「你們是誰?要帶我去哪裡?」那蘭努力保持鎮靜。至少,她知道,這些人不會立刻傷害她,否則,用不著等這麼久。

後面的人說:「不要緊張,那蘭小姐。你瞧,別人用遊艇去請你,你不給面子。我們這輛一點兒也不光鮮的小麵包車,你卻毫不猶豫地鑽了進來,讓我們的工作很好做,老人家會很高興的。再說,我們要傷害你,還用得著和你打招呼嗎?我們甚至沒有把你綁起來,眼睛上蒙黑布,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嘛!」

這麼說來,這夥人,和前面卡車、遊艇追逐自己的人,並非來自一個陣營。

我何德何能,引來這樣的「重視」?「老人家」又是誰?那蘭已經徹底暈眩。

但車中人的意思已經很明白,再問也是無用,不如閉嘴。

可惜那蘭不是輕易退避三舍的人:「難道,你們不想知道,用遊艇追我的是誰?」

「我們為什麼需要知道你的私人恩怨?」聽得出身後那人在冷笑,「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們其實也是真的對那些追你的人、撞你們的人很好奇。我們在查,不過沒有太大把握能查出什麼。比如說,前面的卡車,車牌號十有八九是假的,那艘小船,索性連牌照都沒有。那輛卡車會去哪兒呢?我除非活膩歪了才會去跟梢——原因很簡單,如果這些人夠專業,不會只來一輛車,一定有暗中保護的。」那人敲了敲車窗,那蘭側過頭,雖過半夜,黑漆漆的路上仍時不時有汽車往複,「你看這外面,任何一輛車,都可能是那輛卡車的護翼。」

「那真要敬仰你們一下,他們一晚上都沒有『請』到我,你們是黃雀在後。」

「每個人的思路不一樣。你要是熟悉我們老先生就知道,他老人家從來不會很衝動地做事,而是後發制人。一般都會以為,你倉皇棄船,會逃得越快越好。是老人家告訴我們,以你的性格,非但不會飛快逃開,反而會試圖查明白兇手,而在附近等候船主人的出現,所以我們才會有此收穫。」車後排的那人不無得意。

那蘭納悶,自己還不知道,在江京有位神秘老知音。

大概是因為天黑,車子所經過之處,那蘭覺得陌生,不由感慨江京之大,自己在這兒生活了四年,仍只走過小小的一個部分。不過她有感覺,一路來好像離昭陽湖都不算太遠。車子逐漸放緩的時候,那蘭再次望向窗外,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小麵包車先是過了一個鐵欄門,門口有間小保安室,沒開燈,但門口黑暗中筆挺站著一個人,和司機打了聲招呼,鐵欄門漸漸開啟。麵包車繼續前行,左側一片無盡的開闊水域,一定是昭陽湖。

車子在一幢別墅前停下。雖然在黑暗中,那蘭仍能看出,這別墅絕非近幾年新建的那些仿歐式樣,而是一看就上了歲數的老式洋房,在江京市中心的原租界區仍能看到的樣式。她不由多看了兩眼,剛才車中的那個聲音已在車外:「這房子還算入眼吧,三十年代初一位英國外交官的周末度假住宅,老人家還是托司空竹先生做的媒,才從一位香港人手裡買下來。」

下車的時候,地上已經擺放了一雙拖鞋,算是讓那蘭淡化了一點原始部落女子的形象。

樓外有盞銹跡斑駁的八角壁燈,燈光幽幽,那蘭這才看清和自己說話者的樣子,四十開外,頭髮齊刷刷地向後梳,露出寫滿了謝頂跡象的腦門。他穿戴休閑,舉止優雅,加上剛才有致的談吐,讓那蘭想到了樊淵。

等那蘭見到那位「老人家」,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老人家看來等了那蘭很久。那蘭見到他時,他坐在客廳里喝茶,讀一本線裝書。他顯然很怕冷,悶熱的夏夜裡也只是讓頭頂的吊扇悠悠地轉,身上裹著質地厚重的真絲睡袍。可惜華麗睡袍也難掩他枯萎的身軀,更掩不住凋零的神采。毫無疑問,這是老人家「卸妝」後的樣子,因為他比照片上、電視新聞里蒼老了不止十年。

「那蘭?坐,喝點茶?」老人家摘下了老花鏡,矚目那蘭,眼光隨著她,挪兩步,在一張雕花木椅上坐下。

輕輕一嘆。

「細阿妹小的時候,好像是初中,有一次為了游泳比賽,自作主張到髮廊把頭髮剪短了……很像。後來,她一直留長發,直到大學快畢業的那年,又開始整天在水裡泡,又剪短了頭髮……很像,真的很像。」大概是為了掩蓋陡然泛起的悲傷,老人家呷了一口茶,握著小小茶盅的手在顫抖。

此刻的鄺景暉,不像是叱吒風雲的嶺南第一人。

「鄺老先生,我理解您難過的心情……」

「我知道,你也遭遇過不幸。」鄺景暉又呷了口茶,彷彿那蘭的到來突然讓他覺得口渴,「但是,改一句《安娜卡列尼娜》里的陳詞濫調: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我們對失去親人的感受,會有天差地別。」

那蘭不得不承認,鄺景暉的話沒有以偏概全,他失去了女兒,如多米諾骨牌效應,又失去了髮妻,失去了整個家庭。

「我想說的是,亦慧的失蹤並沒有定論,很多人都沒有放棄找到她的希望……」

鄺景暉不置可否,冷笑說:「但據說有人已經抹去了對她的所有記憶,混跡在美女花叢之中!」難得他提到臭名昭著的秦淮仍舊保持著鎮定,老人家給人的感覺永遠不會發怒。「嶺南第一人」顯然不是靠一把火燒出來的名頭。

那蘭知道鄺景暉話音的餘韻:你卻和那個忘恩負義的傢伙混在一起。她索性直問:「您這麼關心我,專門請人半夜找我來,一定也知道,我其實一直想查清,亦慧失蹤的真相……」

「這是你跑到我老家去的原因?」

原來他已經知道。那蘭一凜,如果他還知道樊淵掘了鄺亦慧的衣冠冢,他還會這麼心平氣和嗎?

「是的,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寧雨欣……」

「那個和秦淮不清不楚的女子。」

「她的死,很離奇。」

鄺景暉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傾:「你難道沒有覺得很巧,亦慧失蹤、寧雨欣身亡,秦淮身邊的人好像都沒有特別好的運氣……還有他妹妹,他姐姐……」

「我最初主動接近秦淮,其實正是這個原因。」

「我覺得你話里還有個『後來呢……』」

「後來,我相信他的無辜。他對亦慧的思念,深到我無法形容……」

「夠了!」鄺景暉陡然站了起來,大家風範頓時煙消雲散。他也會動怒。當聽到為秦淮的辯解。「你縱然聰明絕頂,也還是個小女孩,你大概不知道,世人大半的時間都在演戲!寒暄、問候、關心、慈善。我這一生里看得多了,都是在演戲!」

那蘭被鄺景暉的暴怒震得心頭大跳,但還是說:「您是說,您不相信真情?」

鄺景暉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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