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如昨

那蘭開門下車,秦淮這時也換好了潛水衣,捧著早先穿的衣服,從不遠處的樹叢中走出來。他迎面看見裹在尼龍布中的那蘭,忽然停住了腳步,身子微微顫動,好像那蘭在地上划了一道魔線,他再難向前走一步。

他真正的下一步是什麼?恭維?挑逗?你你你,你是出水芙蓉,你像一條美人魚。還會有什麼?那蘭做好了一切準備。

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好像重拾了勇氣,默默地走過來,默默地將換下的衣服折好,放入那個旅行包,同時取出兩雙腳蹼,和兩對划水掌,兩副泳鏡,兩雙防滑鞋,各拿一雙給了那蘭。

「你怎麼了?」倒是那蘭覺得有義務開口。

「沒什麼。」

「如果身體不適,游這麼遠……不妥當。」

秦淮冷冷地說:「你真是有愛心的好孩子。但是放心,我真的很健康。」

那蘭想起第一次上島,來接船的方文東說過,秦淮並非媒體上渲染的那麼不堪,只是相處久了,會覺得有點古怪。現在終於領教。她再看一眼秦淮,秦淮竟然低下頭,低頭的剎那,那蘭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看錯了,她似乎看見了他眼角的濕。

她立刻想起秦淮在寧雨欣的墓前,入定般忘了時間空間的感傷。

他是不是看見了我的悲慘下場?

那蘭忽然覺得自己一步走錯,然後越走越錯。

兩人提著腳蹼,在沉默中鑽入停車場後面的小樹林,走出去不遠,就到了湖邊。這裡的沙灘,此刻無潮的時候,也不過兩米寬。那蘭邊穿腳蹼,邊望向前方,湖心島像只巨大的水龜,浮在湖面上,在無月的陰暗夜色下,竟顯得有些猙獰,彷彿在幸災樂禍地看著這兩個要隱身上島的男女。

風掠過湖面,那蘭心裡微顫,從此正式「進駐」秦淮的世界,還會有多少更不愉快的發現?

離開他,越遠越好。

他是個極度危險的人。

說這話的人已經逝去。寧雨欣的親身經歷,說是血的教訓,毫不為過。我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要如此壯烈地偏向虎山行?難道真的是被鄧瀟對鄺亦慧的深情打動?還是對寧雨欣之死的憤懣?還是一種補償的心態,要用對寧雨欣之死的探究,補償自己對父親之死的無能為力?

「你要跟緊我。到了湖心島,從哪裡上岸,很有講究。」秦淮淡淡的說,將兩人的防滑膠鞋和手機、鑰匙等雜物一起,收在一個防水袋裡,戴上了泳鏡。

那蘭點點頭,舒展著腿腳的肌肉筋骨。這距離不能算太短,關鍵是中途沒有歇腳之處,熱身格外重要。

秦淮鳧入湖水,胳膊掄起,划水掌撕破湖面的平靜。那蘭隨後跟去,緊隨著秦淮雙腳打水冒出的氣泡。

那蘭從小到大游泳,沒有跟隨在人後的習慣,游出不遠,就不由自主地加速,和秦淮並駕齊驅。秦淮見那蘭趕上來,也開始加速。逐漸,兩個人形成了完全相同的節律,像是海洋公園裡並排翩躚嬉遊的兩隻海豚。

遠離聲色的喧囂炫目,泳者破浪,如同禪者入定,忘我,忘了這個世界。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世外桃源,但你我終日兜兜轉轉,刻意以求,偏偏找尋不到。此刻的那蘭,卻是那個幸運兒。那麼多的紛擾,那麼多失衡的情感,巧言令色,人心和人心的三岔口,都溶在水中,都在腳蹼的擺動中化成那道逐漸消失的水痕。

水,生命之源,你我生命最初的九個月,每一刻都浸泡其中。母親溫暖的體內,天下最安全最舒適的空間。

那蘭每次入水,即便在激烈競賽之間,也都有這種安全舒適的感覺。這時候,能感覺自己的每一划動,在身邊都有相同的和音,天衣無縫,和諧無憂。知音少,卻近在咫尺。

可她偏偏是這樣的人,就在安全感和滿足感讓四肢百骸舒暢無比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也是最薄弱的時刻。

就像一個人最志得意滿的時候,前面迎接他的,往往是下坡路。

那蘭的警覺不無道理,她發現,身邊那協調的節律消失了,和她共鳴的那個知音喑啞了。

她放緩了速度,知道驟停可能會引起肌肉痙攣。她開始踩水,抬起泳鏡,在灰黑的湖面上巡視。果然,秦淮沒有再繼續游,也在踩著水,在不遠處沉浮著,望向自己。

「怎麼了?」那蘭看不清秦淮的臉色或眼色,只是覺得奇怪。

秦淮說:「我剛才說過,請你跟著我。」

「我一直在跟著你……」那蘭隨即明白秦淮的意思,一個她無法置信的理解,「你是說,我只能跟在你後面,不能和你並排游?」

「你的理解力沒問題嘛。」秦淮不再多解釋,又開始划水。

錯誤,這一切都是錯誤。

那蘭也不再多說,掉轉頭,背離了湖心島,向湖邊回遊。

離開他,越遠越好。

他以為他是誰?

那蘭往回遊了不過二十多米,身邊一陣瘋狂的水聲,隨即一個黑影擋在了她面前。秦淮。

那蘭慢慢停下來,不得不再次踩水,摘鏡:「請不要擋我的路。」

「你怎麼往回遊?」

「法律規定我不能往回遊?」

秦淮嘆口氣:「我剛才的話說的不妥當……」

「你的理解力好像也沒有問題嘛。」

「對不起,是我自己情緒上的問題……到家後我向你謝罪。」秦淮突然拉住那蘭的手腕,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脫下了划水掌。「如果你執意返回,我只好跟你回去。」

那蘭的心被這話熨軟了,抬了抬手腕,說:「這就是你的誠意?動手動腳?」

秦淮忙鬆開手,笑笑說:「我只是怕丟了你。」那蘭仔細看他的笑容,沒看到她想像中那種邪邪的笑,而是發自內心的尷尬笑容。

「你這個人是不是精神有問題?」那蘭嘀咕了一句,又高聲說:「如果不想要我超過你,自己游得快一點。」

秦淮一怔,原本在臉上的笑容又僵住了。但他沒再說什麼,只是將凝固的笑容埋進水中,向湖心島游去。

湖心島近在眼前的時候,秦淮慢了下來,迴轉身說:「小心被腳底的礁石夾住腳蹼。」他的聲音很平靜。

那蘭跟著秦淮,在水中沿著岸邊划動了大概十幾米,秦淮說:「就是這裡了,做個記號吧,水面上這塊方方的石頭,朝向是正東,我叫它『方文東』。這就是最佳上岸點。」他撐著石頭躍上岸,沒顧上脫腳蹼,伸手去拉那蘭。

因為很久沒有一口氣游這麼遠的距離,那蘭覺得全身都酸軟著、呼喚著氧氣。依她的性子,不會要秦淮拉她上岸,但此刻也沒多想,將右手划水掌交給左手,就將右手伸了出去。

又是個錯誤的決定。

她不是沒有和秦淮握過手,幾天前她寫作助理生涯的第一天,他們就握過。她還記得那禮貌一握的感覺,秦淮的手心粗糙,握手有力,並沒有停留太久。

但此刻這一握,握得太久。

也許是離得近了,那蘭竟能發現,就在握手的剎那,秦淮的臉上眼中,現出的是溫柔和迷惑的交集。那蘭愛過,也被愛過,所以她認識那臉色和眼神,不是多情的王孫公子在花街柳巷天上人間的那種溫柔,而是肺腑中來、蕩氣迴腸的那種溫柔。

但那溫柔的神色,卻不是給她的。

相識數日的男女,哪怕緣定前生的那種一見鍾情,彼此間也不會有這種神情。

陡然間,那蘭理解了,這一路游來,秦淮為什麼反覆無常。

直到那蘭被拉上了岸,兩人的手仍握著。那蘭將左手的划水掌也卸下來,扣在秦淮的手背上,輕輕說:「你想起了鄺亦慧?」

秦淮彷彿被無情喊破的夢遊人,渾身一陣痙攣,飛快地將手抽開,那蘭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了惶惑和驚訝。

那蘭說:「你從我換上潛水衣後,就進入了冰火兩重天。我的身材和鄺亦慧本來就很接近,又都是短髮,尤其夜色下、再裹上潛水衣,連一些細微的差別也掩蓋了。你感覺看到了鄺亦慧復生。你們當年是不是經常一起游泳?是不是經常並排戲水?所以當我和你並排游的時候,剛開始,你彷彿回到了過去,也許是你最快樂的那段日子。但你隨後發現,身邊的人,不是鄺亦慧,這不過是海市蜃樓一般的夢境,所以你硬生生從夢裡走出來,很『酷』的讓我跟在你後面。直到現在上岸……你們當初也經常從這裡上岸,你也經常伸出一隻手,拉她上來,對不對?所以這又是熟悉的一幕。你再次陷入虛實之間的迷惑。」

秦淮一句話沒說,眼神有些散淡,彷彿仍沒有從虛實迷惑中走出來。過了很久,終於用輕的連平靜湖水聲都能蓋住的聲音說:「如果不想要我超過你,自己游得快一點。」

那蘭一驚:「她也說過這句話?」

秦淮閉上雙眼默認,彷彿這樣又能回到過去。

這一游,幾乎顛覆了那蘭對秦淮的所有印象:他越看越不像一個濫情的人,相反,他是個濃情的人。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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