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墓親人遠

梅縣三聖宮是新縣城邊緣的一座小寺廟,紅磚青瓦,牆上寫著「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被一溜三扇小門分隔開。那蘭揮別司機,從中間正門走進。她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但知道肯定不是來拜佛的。

因為今天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連周末都不是,廟裡的善男信女並不多,用一雙手就能數清。那蘭從供著釋迦牟尼的正殿逛到觀世音菩薩坐鎮的側殿,怎麼也不覺得這裡是她應該久留之地。

當然,不能白來,她打量著幾名香客,希望找個合適的人選,問一問更多關於鄺景暉的事。比如,鄺亦慧失蹤案,鄉里的外人知道多少?想想如果寧雨欣到這兒來,也是人生地不熟,她又能得到什麼線索?

「小姐需要帶路嗎?需要買香火嗎?」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位年長的香客,真絲襯衫,絲麻面料的長褲,寬邊遮陽帽,瘦臉上架著一副墨鏡,氣質和其餘那些香客大有不同。他雙手空空,那蘭覺得奇怪,自己如果真的需要買香火,他拿什麼賣給我?

那蘭搖搖頭,說:「謝謝,不用,我只是隨便看看。」

「你不是本地人。」老者的墨鏡後面一定是雙高洞察力的眼睛,「可是,外地來旅遊的,也不會到這麼個小廟來。」

那蘭心頭一動,這不正是最好的採訪對象?

「您說的對,我是來……一直聽說梅縣出過兩位豪傑,一個是葉劍英,一個是鄺景暉,梅縣有葉帥的紀念館和紀念園,但是鄺先生還健在,縣裡沒有任何介紹他的名勝。我想多聽些鄺景暉的傳奇。」那蘭想,會不會問得太赤裸裸了?

「為什麼對鄺先生這麼感興趣?」果然,問得太赤裸裸了。

「記者……我是中山大學校報的記者,想寫份關於鄺景暉的介紹……他最近給我們學校捐款,我們想重點報導一下。」那蘭從手袋中取出筆記本和圓珠筆,自己都覺得像是記者。「能不能採訪一下您?」為中山大學捐款的事也是那蘭在前晚網上搜索到的結果,沒想到在這裡派上用場。

老者好奇地打量了那蘭一番,大概在考慮是否該相信這個女孩子的話。

那蘭似乎認定老者的不置可否就是同意,繼續問:「請問您願不願透露姓名,至少,可以告訴我您高壽,另外,在廣助,或者局裡,居住了多久?」

「高壽不敢當,才六十三歲。土生土長的廣助鎮人。」老者顯然接受了採訪,也顯然沒打算用真實姓名接受採訪。

「你們,村裡和鎮上,是否都聽說過鄺景暉先生?」

「聽說?」老者笑起來,有點譏嘲的意味,「這麼跟你說吧,村裡和鎮上的所有人,不是每個人都能說出廣東省省長的名字,但每個人都有一堆鄺景暉的故事。」

那蘭心想,一說起鄺景暉,好像本地人打的比喻都高度一致。

「您能說一兩個關於他的故事嗎?或者,說說他的家史。」

「一兩個故事?那有點難。就說說家史吧。鄺氏是我們客家大姓,鄺景暉的祖上好像從唐朝就開始定居梅縣,如果你真的有興趣,可以到梅州劍英圖書館去看看,以前就叫梅縣圖書館,裡面有個地方文獻室,應該有不少相關資料。」老者的墨鏡望向三聖佛像,那蘭忽然覺得,他遠非一個閑極無聊的老香客。

老者開始緩緩踱步:「至於鄺景暉的先祖是什麼時候落戶局裡村的,就只有去翻他們家譜了。鄺景暉名大業大,我可以保證有專業人士給他修族譜,只不過需要門路才能看到。現如今的局裡村中,鄺家人丁不再是鋪天蓋地——鄺家子弟,當年出南洋、過台海走掉一批,參加革命走掉一批,剩下的,大多攀著鄺景暉這根高枝進了商界,在村裡反倒不剩幾多。但鄺家的痕迹一點也不淡,鄺家的祠堂每隔幾年會翻新一回,很光鮮,你可以去看看……哦,還有鄺氏祖墳,很大一片,據說鄺景暉直系先祖都埋在那裡,鄺景暉發達後,又買下不少地,足夠後世很多代的下葬,他每年春秋二季,清明重陽,都會大張旗鼓地來祭祖……」

那蘭心動:「您能告訴我,鄺家祠堂和墓地在哪兒?」

老者停下腳步,摘下墨鏡,盯著那蘭看了一陣,彷彿到此刻才注意到,那蘭原來有一張明艷臉孔。他說:「離這兒不遠,走路大概一刻鐘就可以到。」

那蘭按照老者指點的方向,先到了鄺氏祠堂。祠堂鎖著門,附近也找不到一個人可以進一步「採訪」。她只好繼續走向鄺家墓地。離開公路後,一條小路曲曲折折走了很遠,地勢漸高,終於在一片緩緩起伏的山丘間,現出一塊三人多高的牌坊,寫著「鄺氏蔭土」四個字。

鄺家先祖,福蔭後代,鄺景暉成了嶺南第一人,卻妻亡女散。

那蘭覺得莫名的悲哀升起來,好像受了這陰魂之地的感應。她想像著鄺景暉站在老伴墓前的感覺,想像著不久寧雨欣的父母站在女兒墳墓前的感覺,想起自己站在父親墳前的感覺。別自己作踐自己了,她在心中提醒著,天還亮著。

雖然天光亮亮,四周綠樹環繞,卻靜謐無聲,沒有風拂枝葉的聲音,沒有蟬蟲鳴唱的聲音。

她走進墓園,掃視著一座座墳塋,一排排墓碑。她沒有特別明確的目標,最多只是希望能看看鄺氏宗族的歷史和規模,也許,再看一下鄺夫人的墓。這裡的墳頭和墓碑,形狀大小各異,大概映射了鄺家各門各戶的興衰。從墓的修葺狀況和碑身上,也可以看出立墓年代的遠近。她逐漸發現了規律,新近修的一些墳墓,在整個墓地的東南一帶。她很快發現了鄺夫人的墓,「鄺董氏月卿之墓」,墓志銘是「賢妻慈母,民歌留馨」的主題。她慨嘆一陣,繼續專註這些近數十年樹起的墓碑,一個個讀來。

直到她發現了鄺亦慧的墓碑。

如果不是她每個碑文都讀得仔細,她不會認出這是鄺亦慧的墓碑,因為碑文的設計十分古怪,沒有「某某某之墓」的字樣,也沒有提是誰誰誰的至親,只有這樣排列的幾行字:

墓 慧 亦 鄺

親 質 明 董

人 蘭 亦 掌

遠 心 燦 珠

如果不是她看得專心,如果不是她隱隱地想發現什麼不該發現的秘密,她或許會聳聳肩一掠而過。但她在那墓碑前立了許久,按照讀墓碑的習慣,從上到下,從右到左,是「鄺董掌珠,亦明亦燦,慧質蘭心,墓親人遠」四句話。鄺者,鄺景暉?董者,鄺景暉的夫人董月卿?掌珠者,掌上明珠,自然是指鄺亦慧。

取每句的第一個字:

鄺董掌珠

亦明亦燦

慧質蘭心

墓親人遠

正是「鄺亦慧墓」四個字。藏頭詩的做法,(除了將蕙質蘭心的「蕙」以「慧」代替)但文意確切,這就是鄺亦慧的墓葬。

望著墓碑,那蘭口舌發乾,額頭滲出汗來。鄺亦慧已經離世?!

鄺亦慧,失蹤三年,只要問問巴渝生就知道,他深愛的女友失蹤已經十年,但他還在苦苦尋找。

父母對子女的愛,不會比男女之情少半分;鄺景暉手可遮天,一定會盡全力尋找失蹤的獨女,直到海枯石爛。卻怎會短短三年內,屍骨未見,就放棄了希望,立冢紀念?鄺亦慧完全有仍在世上的可能。聽說過被拐婚的女子,失蹤二十年,重現「人世」。鄺亦慧失蹤,不過三年。這不合情理!

「最耐人尋味的,其實是『墓親人遠』這四個字。」一個聲音從身後飄來,離得遠遠的,並不響亮,卻足以讓那蘭一驚。

而且這是個熟悉的聲音。

她轉過頭,更是吃驚,背後三十米開外,不但立著在三聖宮見過的墨鏡老者,還有另外兩個人。站在最前面的人和墨鏡老者年齡相仿,瘦如枯竹,穿著無領的短袖棉衫,柱著一根拐杖;另一個三十齣頭的青年人,本來身量就高,寬厚肩背挺擺得筆直,酷日下,仍穿著一身黑色西裝,也戴著墨鏡,打著一把遮陽的傘,罩在拄拐老人頭頂上方。

一眼看去,像是一主二仆,拄杖老人是主,唯一不戴墨鏡的人。

拄拐杖的老人開始揮杖、邁步,明顯有腳疾,行路瘸跛。他一邊走,雙眼一邊緊盯著那蘭——不是打量,而是緊盯,想要看穿你前生後世的那種緊盯。

那蘭有過在重刑犯面前的訓練,這時還是感到了一陣忐忑。

山野荒墳間,面對三個遊魂般的身影,一雙直勾勾的眼。

「寧小姐,是不是?終於見面了!」拄杖老人雖然跛足,但似乎轉眼就到了那蘭面前,伸出枯瘦的一隻手。兩副墨鏡也如影隨形地趕到。

那蘭有些明白其中的奧妙了,伸出手,說:「您是在等寧雨欣?」

老人眼中閃過迷惑。

那蘭緊接著說:「她已經不在了。」

兩人的手一握,有力,稍稍凝了片刻。老人問:「不在?你是說,那種『不在』的意思?」

那蘭點頭,指著一坡墳塋說:「是的,就是這種『不在』的意思。她幾天前死了。」現在,是她緊盯著老人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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