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夜機

那蘭的生活規律在她發現寧雨欣的屍體後被打斷了兩天,但她很快迫使自己返回原來的狀態,八點整出發,跑步、游泳。

游泳結束後,她沒有返回宿舍,而是出了校門,直奔江大附中。江大附中和江京大學正門隔了三條街而已,十分鐘的路程。附中的大門緊閉著,大鐵門邊還有一扇小門,也關上了。那蘭按著男孩的指點,穿過一條小路,繞到學校後門。果然,一片通明燈火,一輛水泥卡車下,三五個工人正在忙碌著。後門洞開。

那蘭進了後門,從工地邊的樹影下穿過,走進安靜的校園。

校園實在太安靜,大概這是為什麼,她總覺得,黑暗中疾行的,不止她一個人。她甚至能聽見樹叢間傳來的聲響,悉悉簌簌。

猛然一條黑影。不過是覓食的野貓。

她忽然有種不祥感。

江大附中的辦公樓是座五層高的寬大樓房。那蘭走到樓門口,推門,樓門緊鎖。她圍著樓繞了大半圈,發現了底樓一扇缺了塊玻璃的窗子。那缺口一尺見方,上下左右都還有玻璃,肯定容不下一人鑽入。那蘭從缺口伸進手,摸索了一下,找到了鎖窗的鐵扣,擰開,整扇窗盪開。

至今為止,那男孩的描述毫釐不爽,日後寫懸疑小說,一定蓋過鴛鴦蝴蝶派的秦淮。

那蘭翻進窗口,屏住呼吸,抵擋撲鼻而來的臭氣。翻窗進男廁,那蘭人生的第一次,希望也是最後一次。她從廁所中逃出,恢複了一下鼻息,走上三樓。

走廊和樓梯里漆黑一片,靜謐一片,那蘭腳下柔韌的運動鞋觸地,幾乎算做悄無聲息的,在這沉靜黑暗中卻被放大無數倍,歷歷在耳。她告訴自己,這裡沒有人,沒什麼可顧慮,唱歌壯膽都沒關係。

她突然發現,自己好像真的需要「壯膽」。黑暗有一種吞噬人的力量,給她帶來的壓迫感無法事先估量,無法做心理準備。

其實黑暗本身並不可怕,黑暗中只有她一個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黑暗中不止她一個人。

她不願吸引門衛的注意,所以沒開燈,從背包中取出手電筒,光圈照向走廊兩側每間房門的上方。「數學教研室」、「物理教研室」、「政治教研室」、「高考策略辦公室」、「語文教研室」。

她轉動語文教研室的門把手,動不了。拿出男孩給她的複製鑰匙,一轉即開,果然是那種最簡單的鎖。

站在同樣黑洞洞的辦公室里,那蘭發現,自己並不知道哪張辦公桌屬於寧雨欣。寧雨欣既然已經辭職,辦公室中央的兩張大寫字檯一定屬於其他老師。那蘭舉著手電筒,沿牆的幾張寫字檯一一看去。終於,她看見牆角一張辦公桌上的照片,寧雨欣和一對中年男女,想必是她父母,一家三人歡樂的笑容彷彿能在黑暗中發出光亮。

又一出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劇,無法想像。

辦公桌上整理得很乾凈,顯然這兩天沒有人翻動過。公安局一定也掌握了寧雨欣的就業歷史,但估計沒想到,她雖然已經辭職,卻還在學校留了一張辦公桌。

桌子兩側的抽屜都沒有上鎖,那蘭拉開左側抽屜,用手電筒照了照,一些空白的備課本、一些文具、辦公用品、一瓶香水——不用看、不用聞,定是薰衣草的香型。右側抽屜拉開,是一些衣物,一件牛仔褲,一件長袖T恤,一頂太陽帽。

唯一上鎖的,是緊挨著桌面正中間的那個抽屜。

那蘭取出學校發給她的游泳卡,從抽屜上方的縫隙中塞進去,往下按,「嗒」的輕響,再拉抽屜,開了。

整個抽屜里只有一件物品。一本今夏版的《廣州火車站列車時刻表》。

看來,這裡沒有秘密。可是,為什麼要鎖一本時刻表在抽屜里?

那蘭拿出時刻表,翻開,一張薄薄的小紙片掉了出來。

一張火車票,江京至廣州。

那蘭將手電筒對準票面,車票的出發時間是前天,寧雨欣死後的第二天。

寧雨欣在臨死前,準備遠行花城。如果她還健在,不失為一個好主意,躲開娛樂版的困擾,在江京的是是非非。

可是,為什麼要鎖一張火車票在這兒?

她又翻開了列車時刻表,準備看看裡面是否還藏著什麼寶貝,還有什麼線索,卻聽見了辦公室門把手輕輕轉動的聲音。

那蘭的心開始狂跳,黑暗中看來真的不止她一個人。

門鎖著,所以把手被擰動後,並沒有打開。可以撞開門,用不了兩秒鐘,但可能會驚動不遠處的門衛——如果那門衛還沒有睡著的話。用更專業的方法,這扇門沒有任何強大的鎖,對他來說,不費吹灰之力。最多也就是十秒鐘過後,門開了,門口出現了一個黑影,因為一身黑衣,完全融在黑暗中,其實連黑影都談不上。

他走進辦公室,腳步也融在黑暗中,無聲。等到出聲的時候,那個叫那蘭的女孩,就會很後悔,不該來找寧雨欣的遺物,甚至,她可以真正「見到」寧雨欣。

可是,她已不在辦公室里!

他打起手電筒,靠牆角的一個書桌,中間的抽屜被拉開一半。他走過去,檯子上是寧雨欣全家的照片。可惡,抽屜已空!

他將手電筒飛快地挪動,掃遍整個辦公室,沒有看到那蘭,卻看到了另一扇門……另兩扇門!

這間辦公室還連著其他辦公室!一左一右,那蘭可能從任何一間毗鄰的辦公室逃走。他選了離寧雨欣辦公桌較近的門擰開,隨後聽見了不遠處另一扇門打開的聲音。

那蘭果然從語文教研室穿到了相鄰辦公室,正在向外逃。

他快步追上,知道那蘭其實逃不出他的手心,或者說,他們的手心——他的同夥等在那間廁所的窗外,那蘭跳出來,直接就會跳到他們的手心中。

那蘭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在黑暗中奔跑。代替最初恐懼感覺的是更深的恐懼。這是生平第一次,她有種被獵殺的感覺。

來「找」她的人很專業,在走廊里沒有腳步聲,打開門鎖又輕又快,追趕的腳步也很輕靈。剛才還在走廊盡頭,轉眼已到了樓梯口。

追的人沒有說話,但不知為什麼,那蘭似乎可以聽出他自信腳步聲裡帶出的恐嚇:「你逃不掉的。」難道就為一張火車票?

更深的恐懼感被求生的慾望代替。

冷靜,快,原路返回,再一次做逐臭之人,那扇窗應該還開著。

他可以聽見那蘭奔跑的腳步聲,迅疾輕便,不愧是鍛煉不輟的健身女子。他追到一樓樓梯邊的時候,正好聽見走廊里一扇門被關上的砰響,的確好像是廁所方向。那蘭果然要原路逃回。

他緊追幾步,到了男廁邊,廁所門兀自在輕輕晃動,顯然那蘭已經進去,或者,已經到了窗前。

推開廁所門,窗前卻沒人。想必她已經跳出窗子,跳到他同夥的刀尖下。可惜,可惜,寧雨欣和那蘭,兩個美女,這麼快就殊途同歸。

他到了窗前,卻發現他的同夥,像個木樁子一樣呆立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的確什麼都沒發生!

那蘭並沒有從原路返回。

可惡,他低聲罵著,迴轉身,推門而出,又推開了對面的女廁所門。

一扇窗開著,他甚至可以看見那蘭的身影消失在學校後門的方向。

那蘭跑到江大附中後門,看見修建停車場的工地,就是看見了光明。她略略定了神,略略放了心,腳步沒有慢下。她仍是借著黑暗繞過工地,步入那條小路,回頭看看,沒有人跟上,總算長舒了一口氣。

但她隨即又忘記了該怎樣自如地呼吸。

因為從前面路口,突然轉進一輛汽車,開足了馬力,向那蘭急衝過來。小路狹窄,一側是附中的圍牆,另一側是一個小區的圍牆,路寬也恰好只能容這一輛車,那蘭毫無周旋的餘地。

她唯一能做的,是掉頭往回跑,但那車速之快,只怕她還沒來得及跑回到工地,就要被撞成冤魂。但她沒有時間權衡,只能飛奔,她甚至顧不上喊救命,雙眼飛快地望向兩側。

那車來得比她想像得還快,刺眼的前大燈照亮了通往地獄之路。轉眼間,她就要成為一起肇事逃逸車禍的受害者。

就在那輛車要撞上那蘭的剎那,那蘭消失了。

那蘭情急之下,忽然貼到了小區的圍牆邊,借著奔跑的動能,縱身攀住了牆頭。

小車從她身側滑過,車輪胎尖叫聲中,車停了下來。

那蘭在他們停車的剎那,落地向路口奔去。車又飛快地倒回。但已經晚了,等這輛沒掛牌照的車倒迴路口時,那蘭已經消失在霓虹下夜歸的人群。

我險些丟了性命。

這是那蘭讓狂跳的心略平靜後反覆想的一句話。

我做了什麼?是誰想要我步寧雨欣的後塵?也就是一夜之間,死亡突然離她如此的近。

襲擊我的人是誰?他、或者他們,怎麼知道我今晚的行程?監視,我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眼中。以前是寧雨欣在監視我,現在是更兇險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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