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一見秦淮誤終身

至少,新的工作環境比那蘭的上一個「工地」強了百倍。秦淮的三層別墅通體雪白,紅瓦屋頂,地中海建築的風格。一排玫瑰繞牆而植,此刻雖然花期已過,倒還剩了些殘紅。

七尺鬚眉,植一眾玫瑰在窗外,怨得他人道風流?

悠揚的鋼琴曲從樓里飄來,耳熟能詳的《致愛麗絲》。那蘭暗暗輕嘆:倒不是貝多芬的傑作值得貶低,只不過此曲已被貼上「流行鋼琴曲」的標籤,影射了主人的口味。

從門庭,沿著仿漢白玉石的台階走到門口,方文東取出一串鑰匙打開門,叮咚鈴響,大珠小珠落玉盤,不絕於耳,顯然是安全警報系統。方文東在門口的一塊儀錶板上輸入了密碼,清脆鈴聲被封口。

秦淮對方文東的信任,無以復加。那蘭想想,自己和陶子的交情,是否到了這樣的「深度」?

門口的牆壁上,貼著一盞乳白色的球形燈,想必是晚間可以為門口照明。牆角還有兩盞小小的燈,很不起眼。那蘭多看了兩眼,有種感覺,那不是一對燈,而是一雙眼睛——閉路電視監視系統。

進屋後,方文東徑直走到廚房,將那串鑰匙掛在壁櫥邊的一個小小鑰匙架上,一邊招呼:「你請坐,沙發上,靠椅上,隨便坐,我給拿點兒飲料,咖啡、可樂、橘汁、礦泉水、紅茶,你隨便點。」方文東在這裡做主很自在,顯然是常客,顯然是秦淮的心腹。「您」的稱呼變成了「你」,更隨和,更如意。

那蘭坐在沙發上,客廳的長窗落地,窗外一面湖水,瑪瑙般璀藍。靠牆一架三角鋼琴,蓋得嚴嚴實實——鋼琴聲是從頭頂的環繞音響里飄出,並沒有人現場表演。

「來杯水就好。」

「口味淡?」方文東很快從冰箱里拿出一瓶礦泉水。

「天熱,白水最解渴,可樂、茶、咖啡什麼的,反而有脫水作用,另外……」

方文東靜靜等著回答。

「您說對了,我口味的確淡。」那蘭堅守著「您」字訣。

「君子之交淡如水,過去行得通,但是現在的世風,天天向上,早已不適用;和美女打交道,古往今來,更是永遠『淡』不得。」另一個男聲,和方文東的聲音不同。方文東聲音渾厚,這位老兄的聲音磁性。「美女更習慣於珠寶、香車、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網路一夜成名,口味淡的真不多。」

秦淮。

說的話,和他的筆名一樣俗艷。

那蘭幾乎就要起身告辭了。

但她沒逃,她沒這個習慣。何況,看見秦淮走來,她心頭微微一動。過去,見過他幾張在報紙上的照片,知道他除了名利之外,長相上也有當集郵作家的資本,帥得可以讓很廣譜的年齡段女生怦然心動。現在一見,才知道方寸小照的局限,在於只能平面地描摹人形。眼前立體的秦淮,是吐血雕鑿的精品,最致命的是那雙眼,帶著那麼點散淡,帶著那麼點玩世不恭,但更多的是憂鬱,深不見底的憂鬱。從以前的照片看,憂鬱是種故作姿態,而此刻立體地看,這憂鬱比窗外的蟬聲還真切。大多數女孩子都有天然母性,看到有千萬身家的俊朗憂鬱男子,都會奮不顧身、自告奮勇前去撫平傷痕。

結果自己落下一身傷痕。

她忽然可以理解,長發短裙的寧雨欣會陷得那麼深。

秦淮伸出手,眉目間飄著笑意,暫時將陰鬱遮掩:「你真的就是那蘭?」

那蘭起身,和秦淮握手,出乎意料了一回——她印象中在湖心島幽居寫作的秦淮,一定是細皮嫩肉,手無縛雞之力的陰柔之輩——她此刻握到的這隻手,膚質粗糙,骨節硬朗,像是體力勞動者辛苦多年後的手。她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注視秦淮的面容,他臉上的膚色也非奶油小生的粉白,而是經過風霜日晒的紅褐。

你真的就是那蘭?這是什麼樣的問題?

「我就是那蘭,一介學生而已,目前好像還沒有發現任何冒名頂替我的理由。」

「對不起,不是這個意思,」秦淮的笑里卻沒帶任何歉仄。「我只是說,我有點兒驚訝,沒想到海滿天會給我派來這樣一道風景,美不勝收。」

用風景比美女。那蘭只瞄過兩眼秦淮的作品,就看出他不過是披著懸疑的外衣寫言情小說,因此帶動廣大小女生掏腰包,今日耳聞眼見,他文字風格已洋溢談吐之間,果然如此。那蘭甚至想,如果這句話要我來說,一道風景已有足夠味道,「美不勝收」這四個字成了累贅,大可省略。

不知他和寧雨欣第一次見面時,是否也用這樣不怎麼上檔次的比喻?

秦淮提到的海滿天,是那蘭真正的老闆,國內數一數二的出版人,客戶都是暢銷書作者。和海滿天交談中聽出,他和秦淮私交甚篤,也了解秦淮的寫作態度。

秦淮的寫作態度,一言以蔽之,拖。

那蘭公事公辦地微笑,從包里取出記事本:「既然提到海總……這是他給我的一份上個月剛更新過的出版計畫,他希望您抽一點時間和我再溫習一遍……」

「『您』這個字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秦淮在那蘭的身邊坐下,對初次相見的人而言,距離有些過近。「當然,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和美女同學同習之,其樂無窮乎。」

那蘭在肚子里嘆氣,真想一巴掌「乎」在他那有型的臉上:「當初和你簽了草約,就是這本叫《鎖命湖》的懸疑小說,雙方對寫作進程都有相當保守的估計,一月份開始創作,十月份交初稿,明年伊始出版,正好趕上三月份的北京書展,四月份的全國書市……」

「五月份的海南交易會、五月份的重慶書展,等等等等。」心理學上看,秦淮這種喜歡打斷人說話的習慣,可能是情緒不安定的表現,更可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性格。

或者,他只是想儘快結束工作之談,繼續他的拈花惹草。

秦淮目光灼灼,盯著那蘭,顯然沒有認為自己有任何失禮之處:「其實海滿天是在和我耍花槍,誰不知道他推書如反掌,從來用不著走那些正式渠道,這個書市,那個書展,都只是他的借口。他只是想讓我儘快寫完,他儘快賺到錢……應該說是我們儘快賺到錢,然後儘快進入下一個賺錢周期。所以他讓你來做所謂的寫作助理,其實是來催稿。」

那蘭心中再嘆,面上繼續保持微笑:「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能幫你些什麼?請你儘管吩咐,查資料、鍵入手稿,我都可以立刻開始。」

「帶泳裝了嗎?」

「什麼?」那蘭以為自己像秦淮小說里的很多角色一樣,有了幻聽。

「泳裝……你既然每天跑通勤到湖心島來,為什麼不充分利用這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我知道一個絕佳的游泳去處,目前還沒什麼人知道……」顛覆一下孟子老先生的話,秦淮有種不知恥而後勇的精神。

「海總和我談工作條件時沒提到過這條福利,游泳的事就免了吧。您再想想,有沒有和寫作《一蓑煙雨鎖命湖咒》相關的工作我可以直接幫助的?」那蘭暗暗感謝著在監獄採訪中得來的經驗教訓和增厚的臉皮,依舊保持著鎮靜。

「有,當然有,午餐的時候我們可以慢慢談。」秦淮愜意地靠在沙發上,微閉雙眼,旗幟鮮明地表示出對工作的「興趣」,「午餐談不完,咱們晚餐接著談。」

「海總應該和你說過,我的工作時間是早上十點到下午三點半。」

「如果我付加班費呢?」

「如果你相信錢真的可以買到一切。」

客廳里一片沉寂,空調低頻的哼鳴輕易霸佔了所有空間。方文東說有事要去江京,早已離開,連個打圓場的都沒有。

那蘭知道,僅憑那句話,她就成功地炒了自己的魷魚。她遠非不懂世故,她沒有辜負心理學的錘鍊,但此刻,她不在乎得罪這位「僱主」。遷就和忍讓或許可以讓你的周圍四季如春,但絕非解決矛盾的上策。尤其,對眼前這位狂妄而自命風流的所謂「一線作家」,理論上應該避之唯恐不及。

秦淮忽然從茶几上拿起了遙控器,打開了電視,央視的經濟頻道。「這基本上是我電視消費的唯一頻道,看來看去,好像錢真的可以買到一切。」他的語調淡淡,即便有慍怒,也裹了起來。

他的手機響起,鈴聲也是鋼琴曲,肖邦的《悲傷練習曲》。附庸風雅,故作多愁善感,進一步符合秦淮的特徵。

秦淮沒有迴避,打來電話的是海滿天。秦淮一口一個「我會善待她」,那蘭毛骨悚然,再度和監獄採訪的日子做起對比。

「瞧,他還怕我虐待你,其實一直是我在被你痛批。」秦淮放下電話後說。

「關於書稿,海總叮囑我,一定要讓我知道具體的進展……」

「剛才我以為你是在開玩笑,看來,你真的是來……」秦淮愛打斷別人說話的毛病並沒有消失。

「催稿的,」那蘭下定決心圖窮匕見。「電話里、E-mail里,你對海總都是含糊其辭,到底書稿寫了十萬字,還是根本沒有動筆,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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