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長發、短裙、毒眼

那蘭從不會遲到,下一班擺渡9:25出發,她提前十分鐘就到了渡口,買了船票。

問題是,渡船遲到了。

對此那蘭也習以為常,任何約會的情況,那蘭總是提前或準時到的一方,自小如此。換作你我,空等的挫折後,這守時的習慣可能早已被同化成「別太認真」,偏偏那蘭是個很難被同化的女孩子——江京大學心理學系自古出美女,像她這樣的資質,按照促狹男生的說法,社會同化的結果,她應該百分百「已為人妻」,至少「已為人三」(小三),她卻孑然一身,考研、考證(心理諮詢師)。

她望向湖心島,驕陽下一團青蔥,顯然綠化到位。她估摸著距離,不會超過三公里,假如戴上腳蹼,應該可以順利橫渡——她從七歲起開始在父親的帶動下苦練游泳,寒暑不輟,後來成為少體校游泳隊的業餘隊員,現在還是江大游泳隊的隊長。

五周年的祭日將至,兇手依舊逍遙法外,爸爸你亡靈安在?

想起父親,她有意識地開始深呼吸。現在不是追悼憶念的時候。

擺渡終於從湖心島的另一側繞了出來,疾駛向渡口,彷彿知道自己晚了,要彌補失去的時間。

等待的功夫,那蘭將今天的任務在腦子裡又過了一遍:見了面怎麼說,說不通怎麼辦,什麼算是取得成效,如果一無所獲,怎麼交差。

至少,今天要交談的對象,不是一位重刑犯。

過去的三個月里,那蘭每天搭車到江城坊監獄,採訪重刑犯,在導師的指點下完成畢業設計。這是一個她認為普通而有意義的課題,卻被校刊誇張為江大心理學系有史以來最野心勃勃的畢業設計。她試圖通過對重刑犯的成長背景、心理健康狀況、作案動機等進行統計分析,尋找犯罪心理的規律。和重刑犯交談,即便有獄警在場扶持,也遠非和睦舒暢,她不知受了多少怨毒的攻擊、輕蔑的白眼和不加掩飾的調戲。

大概這是為什麼暑假一到,她就暫別這樣自我摧殘的生活,尋找機會打一份悠閑點兒更健康點兒的工。

這些都是陶子的總結。

陶子和那蘭,江大心理學系的兩朵霸王花。老教授們回憶,上一回心理學系同時出現兩位才貌兼修、彼此又是閨中密友的情況,還是在二十五年前。上個世紀的那兩位女主角,一位現在是外交部副部長,另一位是美國一個連鎖康復中心的總裁,身價過億。

渡輪剛靠岸,門開的剎那,船上的人匆匆而出,等船的人迫不及待地走入。除那蘭外,另幾個乘客看上去都是主婦或者保姆,晨購歸來,提包挎籃,準備在烈日發威的巔峰期之前返回湖心島的一片蔭涼。

掌渡的老闆四十歲出頭的模樣,不知是剃的、還是天然的光頭,戴著幾乎要遮住半邊臉的墨鏡——整日在烈日下掌船,不戴墨鏡倒要奇怪了。他身材矮,但不小,兩條腿像兩條粗木樁子,下盤穩得讓人一見就忘了水上的顛簸。他和乘客們都是老相識,寒暄說笑,看到那蘭,笑著說:「讓我壯著膽子猜一猜,你是來找秦淮的,對不對?」

那蘭也還以一笑:「您這船上有鏡子嗎?」

渡老闆一愣,那蘭說:「我早上出門前仔細照過,腦門兒上沒有寫著要來見誰,您是怎麼猜的?」

豎著耳朵的另幾位乘客在笑,渡老闆說:「要說也不難,打扮莊重、獨身搭船的漂亮女孩子,十個里有六個半是來找秦淮的。」

「慕名來拜見?」

「或者是女朋友,誰知道。那是人家私事。」渡老闆再次打量那蘭,「那你是因為……」

那蘭心想,這是我的私事。卻笑言:「公事。」

「公事?」

「關於書稿的事。」公事私事,那蘭都不願多談。

渡老闆拍拍光明頂:「瞧我這人,他是寫書的,公事當然是談書稿。你是哪家出版社?」

「我只是給出版商打工的,派過來……給他做助理。」那蘭立刻知道用錯了詞,但話出口,覆水難收,只希望輪渡引擎的轟鳴可以屏蔽住其餘幾位乘客的雷達。

但她們的衛星接收器抗干擾一流,臉上都露出會心微笑,八卦版的浸淫,她們都知道「助理」的深意。

也許,戴上一雙腳蹼、游去湖心島,並非一個壞主意。

終於到了島邊。輪渡緩緩繞島半周,在另一側沒有礁石的渡口靠岸。

島上候船的人屈指可數,那長發短裙的女子格外惹眼。

渡老闆顯然有意說給那蘭聽:「瞧,這就有一位。」一位誰?秦淮的「私事」?

那女子戴著墨鏡。不知為什麼,那蘭感覺,墨鏡後的雙眼,從老遠就開始,鎖定自己。她甚至感覺,那女子的雙眼是紅的,眼角是濕的,眼光是毒的。

沒有任何理由,只是一種感覺。

乘客依次下船,那蘭走在最後,墨鏡後的目光跟著她謝過掌渡老闆,跟著她走上台階,跟著她稍整鬢髮,跟著她和目光的主人擦肩而過,跟著她出了渡口的欄杆門。

擦肩的剎那,那蘭吸入了薰衣草的香水味道。

那蘭的舉手投足,都落在那人眼裡。

看來,這位下船來的美女,就是萬眾期待的「新人」。雖然早有預料,來的這位「新人」一定奪目,但那人還是驚詫於那蘭的明艷和氣質。素顏,清麗而不浮華的著裝,沉靜但蘊藏著儀態萬方的潛能。此曲只應天上有。

想到如此,那人不禁為那蘭惋惜。如此妙人,卻要成為一個犧牲品。

那人眼中夾雜著悲憫、慾望、興奮和失望,但目光很快被一個身影打斷。

「您就是那蘭吧!」渡口外,一個洪亮的聲音,一隻熱情的大手,一個魁梧健碩的男子。

「是我,您是……」乍一看,那蘭以為是秦淮本人到了,但隨即想起,讀書報上秦淮的照片,並非這個模樣。照片里的秦淮,和許多作家的照片異曲同工,故作深沉,神色憂鬱。眼前這個男子全然不同,一雙大眼,一抹濃眉,一口白牙,一片爽朗。

「我叫方文東,秦淮讓我來接您。」那蘭想起為這個工作事先做的功課:方文東也是位懸疑小說作家,幾乎和秦淮同時出道,只不過成就遠遜。兩個人是知交好友,經常同時出現在研討會、簽售會和校園講座。

她向方文東頷首微笑:「久仰。」

「不敢當。我沒有秦淮被多家約稿的壓力,所以經常幫他跑跑腿兒,快成他的專業司機了。當然,我們是鐵哥們兒,他給我的幫助就更大了。」方文東領著那蘭走向停在渡口外的一輛「寶馬」。

汽笛猛然一響,似乎提醒了那蘭:尖銳的目光,從遠處來,跟著她走到車邊。

她緩緩轉身,如有刀尖頂在脖後。

輪渡出發離去,那目光仍在。長發短裙的女子,俏立船尾,面向湖心島,那蘭幾乎可以肯定,她還盯著自己。

墨鏡後的目光那蘭看不見,但有感覺,似乎寫著怨毒二字。

她是誰?

那蘭的轉身遲疑,方文東一目了然,他欲言又止,那蘭也沒有開口詢問。

方文東為那蘭拉開了副駕的車門,夠紳士,夠專業,那蘭謝過。車門都關上後,那蘭的鼻中幽香陣陣。女人香水的味道,薰衣草的味道。

這輛車載著那女子來到渡口,又接上了那蘭。

秦淮,業界昭著的「集郵男作家」,名不虛傳。

「我知道您在想什麼。」方文東啟動了引擎,但沒有急著倒車,「那個女孩兒……寧雨欣,我剛才開車帶她過來,送她回江京,您這時一定在想,她是秦淮眾多緋聞的一個。」

從掌渡老闆,到掌車老闆,今天遇見的都是能掐會算的諸葛亮。她聽說過寧雨欣,小有名氣的美女作家,憂鬱言情派。

「緋聞不緋聞,和我無關啊。」

「有關,非常有關。」方文東從后座上取過一個皮包,開始翻找,「等會兒您就知道了。」他終於找到了目標,抽出一張報紙,遞給那蘭:「這位看著眼熟不?」

那蘭看了一眼報紙上的一張美女照,就是此刻輪渡上漂往江京的寧雨欣。昨天的八卦版,桃紅色的醒目標題,《美女作家網路自曝艷史》,文中另一處,略小的一張照片,是方文東掌下座駕的主人,秦淮。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要我看這個?我是來做他的寫作助理,可不是他的公關助理。」那蘭皺眉,心裡臉上,都是反感。

方文東忙說:「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他開始將車駛離渡口,又說:「大概不用我來強化,您也該知道,秦淮的口碑,是有點兒那個。但我很想讓所有人知道,他其實不是那種人,都是一些偏執的女孩兒、無聊的媒體,炒出了秦淮那麼個花花公子的形象。」

山路曲折,兩旁綠樹叢中,彩牆青瓦閃現,已經經過了數十家別墅或者聯體別墅。

「這位寧雨欣,倒是真的和秦淮認識,畢竟都是江京作家圈子裡的人,但從來沒有超越過普通朋友關係。」方文東車開得很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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