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星期五上午,西九區房地產案正式開庭審理。一切進行得還算順利。

庭審地點設在西九區所在的靜安區人民法院。這座法院大樓二十年代曾是一所教會學校。陳超記得這裡六十年代初曾被改成青少年宮。而現在,能喚起人們過往記憶的只有僅剩的幾扇茶色玻璃窗了。

據陳超剛剛收到的內部消息,彭良心將被判處三年徒刑。在這貧富差距日益拉大的年代,對於所有人而言這都算是個皆大歡喜的結果。以侵吞國有資產和非法商業運作等罪名懲辦了彭良心,政府也可以儘快息事寧人。對於公眾來說,這樣的一個結果似乎也是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一些腐敗分子可以因此僥倖免於受審,與此同時,政府也可以藉此機會展現其堅決與人民群眾站在一邊的立場。被追回的國有資產將被拿來當做安置費,以及支付其他補償,當地居民也會很滿意的,其中有些人可能還會選擇回遷。至於彭良心,他應該明白這三年徒刑背後的深意。以他的人脈,最多坐幾個月的牢就可以被放出來。

陳超知道,在高層以及市政府與賈銘之間,都己經達成了某種妥協。這也是賈銘能為當地居民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了。

所以,所謂審判無非就是走個形式而已。

現場來了一大批西九區居民,還有很多包括外國記者在內的媒體界人士。外國記者們能來現場報道庭審過程,應該是得到了市政府的特批。

賈銘坐在原告代理律師席上,依然穿著那身黑色的西裝。在法庭燈光照射下,他的面色蒼白如紙。

陳超選擇坐在後排的一個角落裡。他揉著太陽穴,因為那裡正像針扎一樣疼痛。經歷了昨晚的交鋒,他都沒來得及換一身衣服。無所謂了。他拿出一副墨鏡戴上,希望別人不要認出自己。

於光明一身便裝,坐在陳超旁邊,他昨晚也幾乎一夜未睡。上午早些時候他去鑒證科拿到了賈銘辦公室地毯纖維的檢驗報告,並為抓捕行動做好了一切準備。但陳超讓他再等等。

根據陳超的建議,在法庭內外都布置了便衣警察。不過於光明並未告訴他們這樣做是為了紅旗袍案。

其實陳超也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辦,於是他決定等庭審結束再說。可即便到那時再抓捕賈銘,也會被很多人解讀為事後報復和政治陰謀,會嚴重影響黨和政府的形象。

陳超甚至開始覺得自己不該來到庭審現場。雖然賈銘犯下的罪孽不可饒恕,但陳超還是禁不住站在他的角度看待這一切。正如他們昨夜談到的,所謂公平和公正,是人們站在特定角度而形成的觀念。然而無論賈銘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受到多少不公正的待遇,對無辜者的殺戮都應當停止。

剛華——彭良心的辯護律師,正站起身來做結束陳詞。他要求對彭良心寬大處理,理由有三:一是彭與政府的合作關係,二是彭退還了被侵吞的國有資產,三是彭對手下員工的不當行為毫不知情。剛華特別提出了一個被他稱為「時代大環境」的概念。

「是的,彭良心確實是低價買入土地,而後建成公寓樓高價賣出。但上海的房地產價格在那之前就已經開始飛速上漲,這並不是彭良心的這項工程獨有的現象。至於那塊土地的使用問題,項目一開始並未確定。給當地居民的賠償金也未談妥,不過那只是給錢多少的問題。為了項目按時開工,彭良心專門花錢僱用了一家拆遷公司,也許是那家公司的僱員太過心急了,才做出了那些不合情理的事。對此,彭良心一無所知。

「對於西九區居民所遭遇的不愉快甚至傷害,我們深表同情和理解。但從長遠看,該房地產項目有利於群眾利益。難道廣大群眾還要過《七十二家房客》那樣的日子嗎?在改革開放的進程中,中國已經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偉大成就。對每個人來說,這都是一個全新的時代。我並不是要為彭良心的不當行為開脫責任,我要說的是,大家應該著眼當前的『時代大環境』。從宏觀上看,大家應當看到彭良心的商業運作對城市繁榮作出的貢獻。如果大家明年去西九區看一看,一定會看到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

相當聰明的一番陳述。按照剛華的說法,彭良心作為一名商人,犯罪之時「出發點都是好的」,一切原因都在於當前的「時代大環境」。但他卻「忘記」了彭良心勾結貪官的事情。

台下聽眾的反應不一。有的人在交頭接耳,有的人在默默自語。大家關注的都是自身的經濟利益,對於其他的沒有興趣。

這時賈銘站了起來,開始做他的結束陳詞。

他朝台下掃視了一眼,發現了坐在後排角落裡的陳超。他朝那個方向稍稍點了點頭,然後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他的樣子看起來自信滿滿,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奇異光彩。也許是上午的陽光在作怪吧。

「按照對方辯護律師的說法,這場審判的結果似乎已經很明朗了,」賈銘說道,「彭良心將因『商業管理失職』而被懲處,而西九區居民將得到一筆拆遷安置賠償金。我大膽地預言一下明天的報紙頭條吧,是《市政府為人民討回公道》呢,還是《上海第一富商彭良心終落網》呢?一切就這麼結束了。有些人拿到賠償金會很滿意;有些人會選擇住進新建成的公寓樓;有些人會把一個大款的墮落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而有些人則樂於看到整個事件塵埃落定。

「然而這樣的『滿意結果』背後卻留下無數未解的謎團。

「彭良心,這樣一個五六年前還是街頭小販的傢伙,既不懂法術,又不會點石成金,怎麼就變成了上海第一富商呢?當年和他一起競爭地皮的有很多更具實力的地產商,為什麼他這樣一個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傢伙就能脫穎而出?即便他腳踩黑白兩道,可怎麼就能輕易獲取政府的土地批文,而後又剝奪了當地原有住戶的返遷權利?即便『拆遷安置』還是個新鮮事物,可他又怎麼能在政府眼皮底下強行驅逐了那些住戶?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背後有人撐腰!

「是誰在給他撐腰?」也許我根本沒必要說得太明白,因為即便我說了,有些人也會說我是在造謠。

「其實任何事情都能被解釋清楚,而任何罪惡都能得以開脫。下面在座的一位朋友曾經告訴我,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會得出不同的結論。這句話沒錯,但是他卻忘記了是誰在左右人們看問題的角度。」

沒想到賈銘會把他的觀點用在這裡,陳超無奈地揉著太陽穴。

「剛才對方辯護律師提到了『時代大環境』,」賈銘繼續說道,「其實這個概念並不是他的原創。我們時常聽到類似的說法,特別是回憶『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不是嗎?」

「頭兒,我們要不要阻止他?」於光明對陳超耳語道,「這個瘋子到底要說些什麼?」

「不,我覺得他不會太出格的。再等一會兒。」陳超說道。

這場審判,是賈銘一人單槍匹馬面對彭良心及背後給他撐腰的官僚集團。這將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搏。再者說,陳超不想讓紅旗袍案影響到這場審判。因為這本就是兩個互不相干的案件。

「當然,我們在這兒並不是要討論那些社會和政治問題,」賈銘繼續著他的陳述,「但是,那些在本案中承受了不可挽回的損失和痛苦的人們要怎麼辦呢?舉個例子,張培的父母,在被強行趕出家園後不久便飲恨離世。郎天平,被拆遷公司野蠻毆打之後全身癱瘓。還有劉國慶,他因為遭到拆遷公司毆打反抗了幾下而被拘留,他的未婚妻因此棄他而去……

「看看他們的遭遇,大家覺得僅僅定彭良心一個『非法商業運作』罪公平嗎?」

聽到這裡,陳超也有點困惑了。賈銘到底想幹什麼?這難道是他提前就計畫好的?「反腐敗」在這個年代很容易引起別人的共鳴,這番激昂的陳述很明顯會為他贏得熱烈的掌聲,但這些對他來說重要嗎?

難道賈銘真的要將每個人都推向深淵嗎?站在他的角度看,倒也真有這種可能。這也許是他最後的報復,也是終極報復。在賈銘看來,應該有人對「文化大革命」負責。在如今這個案子里,政府希望以最小的政治影響儘快息事寧人。一旦賈銘如昨夜所威脅的那樣,讓所有貪官浮出水面並檢討之前政府的錯誤決策,將會是一場災難。

為了維護黨的利益,陳超應該想辦法阻止賈銘。可現在已經到了結案陳詞階段,該說的都得說出來。他到底該怎麼辦呢?

其實陳超並不認為賈銘嘴裡沒有把門兒的。倆人昨夜便已達成了心照不宣的妥協,約定在庭審過程中不做出任何過激的行為。如果賈銘希望陳超允許他完成庭審過程,就要遵守這個約定,況且陳超手上還掌握著那些照片。對於賈銘來說,陳超來旁聽庭審過程本身就是一種警告。如果他真的說了不該說的話,那麼面臨的後果就不單單涉及他自己,更涉及他的母親。對於這一點,陳賈二人都心知肚明。

想到自己最終還是蹚進了西九區案這潭渾水,陳超感覺像吃了蒼蠅一般不舒服。

但陳超還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事情似乎有些不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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