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事實上,陳超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具體該怎麼辦。

走出照相館,他朝衡山路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思索著。

他在心裡不斷告訴自己,現在已經別無選擇。最明智的就是等明天的西九區案庭審之後再抓捕賈銘。如果在開庭之前就實施抓捕,人們肯定會將這視做一場陰謀。而今晚他必須拖住賈銘。具體怎麼拖,陳超沒辦法跟於光明他們解釋。他自己也是到時隨機應變的。

總之,這次到了該攤牌的時候了。

如果局裡人知道,他們會作何反應呢?廖國昌肯定會將陳超排除在外。這不僅是出於廖的明哲保身,更因為長久以來他對陳超的不信任。他們兩個人已經有過多次針鋒相對的正面衝突。自從曉紅犧牲之後,廖國昌甚至再也沒給陳超打過一個電話。

陳超暫時也不想讓李書記知道。就算那位局裡的黨組織一把手要發飆,也等到這一切過去之後吧。至於那位幕後的鐘主任也是如此。

很顯然,賈銘不會因為聽他陳超講個故事就輕易認輸。作為一名精明的久經沙場的律師,他很清楚:只要自己不認罪,就沒人能證明他有罪。

轉眼間,陳超來到了金陵西路。他看到一位老婦人正在路邊燒著紙錢。老婦人身穿黑色棉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伴著她的呢喃低語,火盆里燃燒的紙錢化作灰燼越飄越高,彷彿逝者的魂靈在空中飛舞。陳超忽然意識到,冬至到了。

按照農曆計算,冬至在一年之中是黑夜最長的一天。這一天在陰陽交替輪迴的過程中非常重要。冬至這一天,陰氣達到極盛,從這一天之後,陽氣逐漸恢複。於是這一天也被看做活人與逝者之間交流的最佳時刻。

在陳超的童年記憶里,冬至意味著豐盛的食物。然而那些美食卻只能放在供桌上,與香燭一起,讓逝者享用。陳超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當年她總是在閣樓上獨自燒著紙錢。

在這樣一個日子裡與賈銘見面也許不是偶然。因為對於某些事情來說,這次約見也將是一次轉折,就像冬至之於陰陽的意義一般。

就這樣繼續走了沒多久,陳超來到了老洋房飯店。

一位女侍者畢恭畢敬地引他走進飯店,老陸和白雲都已經在大廳等候了。老陸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裝,扎一條玫瑰色領帶,手上碩大的鑽石戒指閃閃發光。白雲穿著那件在城隍廟買的紅色旗袍。

「飯店經理同意全方面提供幫助,」老陸興奮地說道,「他同意我負責你那個包間,到時候等著我給你上菜吧,絕對生猛,哈哈。」

「謝謝你,老陸。」說罷,陳超轉向白雲,遞給她一個信封,「也非常感謝你,白雲。你先去換件別的外套,像這家飯店服務員那樣的。今晚你就在包間里假扮服務員。當然,你不用一直守在包間里。老陸準備什麼菜你端上來就行。到時候我只要一發信號你就換上旗袍,扮成照片上那個女人的樣子回到包間里來。」

「紅旗袍喲,」白雲從信封里拿出一張照片,邊看邊說道,「光著腳,胸口的扣子不系,還要撕破開衩?」

「沒錯,就是那樣。儘管撕吧,回頭我再買一件新的送你。」陳超笑著說道。

「我的老天!」老陸看了一眼那照片,估計是嚇了一跳。

交代完這些,陳超離開飯店去了衡山賓館。兩家店靠得很近,步行只需要兩三分鐘。

在賓館門口等了不到五分鐘,陳超便看到一輛白色轎車開了過來,那是賈銘的豐田轎車。在它後面,另一輛車不遠不近地跟著,那應該是正在執行跟蹤任務的於光明的。

陳超快步走上前去,很友好地向剛剛下車的賈銘伸出了手。賈銘看上去不到四十的樣子,穿著一身黑色西裝。在霓虹燈的映照下,他的臉色蒼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賈先生,您能來赴約我深感榮幸。我秘書幫我在老洋房飯店訂了一個包間。那飯店就在不遠處,您應該對那家店有耳聞吧?」

「老洋房啊!陳隊長真是費心了!」

賈銘明顯是繞開了陳超的問題。但從他的話音里能聽得出,他已經意識到陳超對他的身世作了詳細調查。

不久二人便來到了老洋房飯店。門口的迎賓小姐熱情地打著招呼:「歡迎二位光臨,希望二位今晚能在這兒找到家一般的溫馨。」

大廳里站著幾位推銷啤酒的姑娘,她們的裝束顯得與這飯店的懷舊氣質格格不入。

「家一般的溫馨,」賈銘帶著一絲自嘲的語氣說道,「家裡哪會有這麼多穿成這樣賣啤酒的。」

一位女侍者引領他們穿過大廳,走進一間裝潢精美的包間。這個房間應該原本是做日光浴室用的,如今成了接待貴賓的豪華雅間。在這房間里可以跳望洋房的後花園。後花園被保留得很好,雖然已是深冬,景色依然迷人。一張餐桌擺在靠窗的位置,桌旁放了兩把座椅,桌上精美的銀質餐具和天花板上的吊燈交相輝映,有種夢幻般的感覺。餐桌的轉盤上已經擺上了八碟開胃小菜。

白雲走進包間,為他倆各倒上一杯茶水,並將菜單打開放到桌上。她此刻正像其他高檔包間里的女侍者一樣,穿著黑色的無袖露背禮服。

「來,賈先生,為我們攜手完成這部偉大的小說乾杯!」陳超端起茶杯說道。

「呵呵,小說,」賈銘笑了笑,「您覺得創作小說比警務工作更有意義嗎?」

「意義嗎,看您怎麼想了,」陳超說道,「您可能不知道,上大學的時候,我覺得寫詩是最有意義的事情。」

「好吧。不好意思,我是個律師,有點兒一根筋,理解不了您這境界。」

「不,律師職業本身就是個最好的例子,一個案子里,對您來說非常重要的線索,對於別人而言可能就一錢不值。如今這個時代,有沒有價值取決於個人的思考方式。」

「聽起來真像在演講。」

「對我來說,這部小說的創作正走到一個關鍵時期,生與死的問題讓我很是糾結啊。這園子能讓我的心靜下來。」陳超看著洋房的後花園說道。

「看來您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是隨意為之,」賈銘也把目光投向了洋房後花園,但他的表情很平靜,「無論今天是警察陳隊長請我還是作家陳先生請我,能與您共進晚餐都是我的榮幸。」

「我現在還不餓,」陳超說道,「如果您也不餓的話咱們可以先聊一聊。」

「好啊,我也不餓。」

「好極了。」陳超轉身對白雲說道,「我們要單獨聊聊,你先出去吧。」

「好的,如果有什麼需要您就搖一搖桌上的銀鈴。」白雲轉身走出包間。

「說起我這部小說,」陳超對賈銘說道,「首先得聲明一點,我目前還沒寫完。書中一些人物暫時還是無名氏,因為我還沒給他們起好名字。為了敘述方便,我權且稱呼主人公為J先生吧。」

「呵,有意思。J先生。跟我名字拼音的首字母一樣。」

賈銘依然顯得很鎮定,甚至有些大膽地跟陳超開起了玩笑。陳超也很明白,目前還不是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的時候。就像打太極拳一樣,一招一式都有它本身的順序,不必心急。

陳超拿出那本《中國畫報》,放到桌上。

「咱們就從照片開始,」他不緊不慢地掀開雜誌翻到照片所在的頁碼,「從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說起吧。」

「哦?」賈銘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門。

「講故事嘛,可以從很多種角度入手。但最方便的還是用第三人稱來講,您覺得呢?」

「怎麼都成,反正是您來講。我聽說您以前學的是文學專業,怎麼就當警察了?」

「『時勢造英雄』啊。您也知道,八十年代那會兒,大學生畢業都是國家分配工作的。其實大家基本上都沒的可選,國家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唄。小時候都有理想,長大了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不是嗎?」陳超用手指了指雜誌上的照片,「這張照片大概是六十年代初拍的,上面那個小男孩兒就是J,論起來他應該比我大幾歲。看看,照片上的他多開心多朝氣蓬勃啊,而且還有這樣一位美麗的媽媽疼他愛他。你看他脖子上的紅領巾,我想,那時候他心裡想的都是將來如何為祖國建設作貢獻吧。」

「陳隊長果然有作家風範,您請繼續。」賈銘說道。

「照片拍攝的地點應該是一座洋房,大概跟咱們現在所處的這座差不多。照片上那個園子簡直跟咱們身後這個一模一樣呢,只不過照片上看應該是春天。您可能知道,這個老洋房飯店從前也是一處私宅。」陳超頓了頓,繼續說道,「六十年代初,國內處於『文化大革命』前夕,所有事情都開始逐漸走向以階級鬥爭為綱的道路。不過咱們這位J先生的童年依然很幸福,他的祖父曾是一位成功的銀行家,新中國成立後家境也還算富裕。他是家中的獨生子,父母都在音樂學院工作。他很愛自己的母親,在他眼中,母親是一位年輕漂亮又聰慧的女子。最重要的是,母親也非常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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