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那位戴著紅袖標的老人一會兒看看蔬菜,一會兒看看魚蝦,手上卻並沒有提籃子。看來他一定是老片警范德宗了。

其實不久之前陳超剛見到過類似的情景,於光明的父親老於頭經常在另外一個市場巡查。只是范德宗肩負著不同的職責。在這個人人向錢看的時代,小商小販隨處可見,但是有些小販會缺斤短兩以次充好。如今他們坑人的方法已經不僅僅限於注水肉之類,而是轉向染色劑、地溝油等更「高明」的手段。這些行為會危害消費者健康,這位老范的職責就是監督並制止這些喪良心的行為。

這會兒他正在一個賣蝦小販的攤位前檢查著。陳超走上前去,禮貌地問道:

「您是范叔吧?」

「沒錯,你是?」

「能跟您單獨談談嗎?」陳超掏出名片遞了過去,「有很重要的事情。」

「好吧。」范德宗轉身對小販說道,「你,下不為例啊!」

「咱們去那邊喝壺茶吧,」陳超指著黃花魚攤點旁邊的小吃店,「咱們可以坐下聊聊。」

「那家不賣茶水。不過我倒是可以讓他們幫忙沏一壺。」范德宗說道,「叫我老范同志吧,我喜歡這個稱呼。每次別人這麼叫我,都能讓我回想起當年那萬眾一心建設社會主義的激情歲月啊。」

「好的,老范同志。」陳超心想「同志」這個詞在港台年輕人中都成了同性戀的代名詞了,也許眼前這位老人不知道這個詞現在有了那麼一層意思吧。語言總是隨著人們意識的演變而不斷發展的。

小吃店門口貼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早餐午餐晚餐,餐餐如此」,下聯是「去年今年明年,年年相同」,橫批是「吃才是真」。

陳超盤算著,自己兜里剩下的錢應該足夠在這裡請老范吃頓早餐了。服務員端來一壺茶,順便向他們推薦了店裡的特色早餐——羊肉泡饃。

「老范同志,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陳超端起茶杯。

「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知道陳隊長你也挺忙的。今天來找我這個老頭子,想必不是為了請我吃頓羊肉泡饃吧。」

「是的,我想請教您幾件事。聽居委會同志說只有您能幫我。」

「是嗎,那你說說看。」

「我們最近在調查一起兇殺案。梅老師曾經住在這附近吧?我想問問關於她的事。她當時是明家的兒媳婦,而您那時是這附近的片警。」

「梅老師?哦,是的。不過她早就去世了啊。她跟你們的調查的案子能有什麼關係呢?」

「目前我只能說,她的資料也許會對我們的調查有幫助。」

「哦。我是『文化大革命』爆發之前兩三年調到這個社區當片警的。當時你多大,還在上小學吧?」

「沒錯。」陳超點了點頭。

「如今片警可能算不了什麼,」老范往湯碗里掰著饃,「可在那個階級鬥爭的時代,片警身上擔負的責任可不輕啊。任何人都可能是妄圖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階級敵人,特別是在這種地方。附近很多住戶出身都有『問題』。建國以後,好多這樣的家庭都因為他們歷史上跟國民黨的瓜葛被趕出自己的家,取而代之住進去的是一些工人家庭。然而有些家庭跟新政權和舊政權都有聯繫,所以保住了自己的房產。明家就是這樣的。」

「明家是個什麼情況呢?」

「明家老爺子曾經在四十年代末公開發表聲明譴責蔣介石的統治,於是在建國後被劃成了『愛國民主人士』,家產也沒被充公。他兒子在上海音樂學院當老師,娶了同在學院教小提琴的梅老師為妻。夫妻倆生了個兒子,好像叫小真還是什麼的。一家人生活在那所大房子里,日子過得很不錯。周圍的窮鄰居們對明家很有意見,作為片警我得特別注意明家才行。後來『文化大革命』爆發了,一切都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明家老爺子心臟病發作去世了,免了被批鬥。梅老師三口人就沒那麼幸運了。她丈夫被當成英國間諜隔離審查了,因為他偷偷聽英文廣播。他們家的房子也被別人強佔了,梅老師孤兒寡母的只能被迫住到了從前用人住的閣樓上。」

「沒人幫梅老師母子說話嗎?都眼睜睜看著?」陳超問道。但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問題非常荒謬。『文化大革命』爆發之後,他們一家人也是被造反派們從三室一廳的公寓里趕了出去。

「你忘了毛主席那句話嗎?『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在那些造反派看來,革命就是從富人那裡搶東西。」

「是的。我記得。當年紅衛兵們也洗劫了我家。不好意思打斷您了,請您繼續說吧。」

「『文化大革命』第三年,明府圍牆上不知怎麼被人寫上了一串反革命標語。其實那『標語』是兩個片語成的,一個詞是『打倒』,一個詞是『毛主席』。很可能是兩個不同的孩子在不同時間寫上去的。因為是寫在明府圍牆上的,人們懷疑的對象就很容易地落到了住在那個大宅子里的人身上。由於那時的階級鬥爭觀念,懷疑的焦點最終落到了梅老師母子,特別是她兒子身上。沒人能證明是他乾的,但是也沒人能證明不是他乾的。於是居委會和駐音樂學院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組織了一個聯合調查組,以隔離審查的名義把那個小男孩兒單獨關進了小黑屋。當時這被認為是對付階級敵人的最好辦法。事實上當初梅老師的丈夫就是被隔離審查了一個星期之後,上吊自殺的。梅老師很怕兒子也會步丈夫的後塵,到處求人。她甚至來求過我,可我也無能為力啊。那時候派出所基本都被造反派把持著,我一個小片警又能怎麼辦?結果你猜怎麼著,有一天下午她兒子突然就被釋放了,據說是沒查到他寫那些反革命標語的證據。還有就是他在隔離審查的時候發了高燒,當值的守衛不想擔責任。於是他就回家了。據說他剛一推開家門像見了鬼一樣轉身就跑,接著梅老師光著身子就追出來了,結果從樓梯上滾了下去,當場摔死了。那孩子也不知道聽沒聽見他媽媽摔下樓梯,反正就是像瘋了一樣一直跑,不回頭。一直跑回他被關的那個小黑屋。」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老范停下來喝了一口茶水。

「太奇怪了,」陳超說道,「那天下午發生的事,你問過明府內外的住戶嗎?」

「當然問了,我找了好幾個人了解情況呢,」老范說道,「特別是住在旁邊房子里的老張,那天下午他剛好下夜班在家睡覺呢。他聽見一聲尖叫之後就跑出去了,看到梅老師光著身子,一邊跑一邊叫兒子的名字。老張沒看到梅老師的兒子,還以為她做噩夢嚇著了。他本想去攔住梅老師問個究竟,可心裡又害怕。因為如果讓他那個新婚不久的母老虎老婆看見他和一個裸體女人在一起,他肯定沒好果子吃。所以老張最後還是沒敢出門。直到幾個小時之後人們才發現梅老師已經摔死了。她兒子連著病了一個星期,高燒不退。後來有些好心鄰居送他去了醫院。那孩子出院之後才知道自己的母親已經死了。他那時候還挺小的,很難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但是他什麼都沒問,估計是知道問了也沒用。」

「當時居委會和派出所對梅老師的死展開調查了嗎?」陳超插話道。

「沒有,當時像梅老師這樣出身不好的女人死了是沒人過問的。居委會的結論就是意外死亡。我試著跟梅老師的兒子交流,可他什麼也不肯說。」

說到這裡,老范嘆了口氣,把最後一塊饃丟進碗里,搓了搓手。

老范的描述讓陳超對梅老師的死亡過程有了更詳細的了解,但其中並沒有太多有價值的新線索。

陳超感覺到老范的話里有所保留。像他這樣的老警察,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陳超這樣的小字輩們拿他們是沒什麼辦法的。

當初老范是不是也在暗戀梅老師呢?陳超並未立刻下結論。他很快掰好了饃,服務員將二人的碗端到後廚。一位老婦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手裡的念珠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聽說梅老師當年是位大美女,」陳超說道,「有人追她嗎?或者說她有情人嗎?」

「你這話問得有意思,」老范答道,「在那種年代,像她這樣出身不好的女人怎麼可能有秘密情人啊。有時候即便是夫妻,都會因為政治因素離婚呢。老話怎麼說得來著?『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嗯。老范同志,您能給我講講梅老師的兒子嗎?」

「後來他搬走了,投奔親戚去了。聽說他『文化大革命』之後上了大學,找了個不錯的工作。我就知道這些。」

陳超並未提及梅老師的兒子可能有作案嫌疑的事。目前尚沒有確鑿證據證明這一點,至少得查閱一些檔案資料之後才能下結論。

「真是個悲劇啊,」陳超說道,「有時候回想當年那些事,都覺得難以想像。」

「這世間事兒啊,別管過去還是現在,也別管對還是錯,酒桌上聊聊就行了,」老范笑道,「沒有酒,茶也湊合了。」

彷彿古典故事裡的橋段。

這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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