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清晨,一個碩大的包裹送到了陳超的家中。是局裡發來的,裡面裝著許多報紙和近期的調查報告,以及於光明調查那位翁先生時錄的磁帶。

陳超本來打算今天看一些宋代和明代小說,看來計畫又泡湯了。他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開始閱讀於光明提供的材料。

桌上的茶是昨晚上沏的,早就涼透了。一般人不喝隔夜茶,但陳超是個例外。

沒過一會兒,又來了一個包裹。這是從上海圖書館送來的,主要是一些心理學書籍。

陳超在大學時代就對弗洛伊德和榮格的文藝評論頗感興趣。讓他感到欣慰的是,發現自己依然能理解那些艱澀的心理學名詞。比如說此刻映入腦海之中的「集體無意識」這個詞。他忽然意識到,在之前讀過的那些愛情故事中,結尾處之所以會出現那些讓人不爽的轉折,正是這個「集體無意識」在起作用。

或許在紅色旗袍殺人案背後,也有它的影子吧。

新中國成立之後許多年間,人們都不願承認心理疾病的存在。甚至有人認為,只要遵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就不會染上任何身心疾病。如果有人承認得了心理疾病,就得在勞動中改造自己。心理學在當時被稱為偽科學。在實踐中也不存在心理分析,即便有心理醫生,也沒人會去看。因為,自己口中的心理問題,在旁人看來就很可能是一個嚴重的政治問題。直到改革開放之後,心理學才恢複了其作為一門科學的地位,得到重新發展。不過多數人對於心理疾病之類的話題,還是唯恐避之不及。

即便在公安局裡,大家也大都覺得心理分析什麼的就是旁門左道,不堪大用。於光明也是如此,他對心理學一向持保留意見。在他看來,這些洋玩意兒最多也就在撰寫結案卷宗的時候能起點作用,在破案過程中是用不上的。

陳超開始認真地閱讀他送來的調查報告。

於光明和廖國昌之間的合作並不愉快。除了兩組人馬素來不合之外,廖國昌對於光明專註於調查田陌的做法也並不贊同。他覺得自己的刑偵隊已經把這方面的東西查個底兒掉了。在廖國昌看來,這兇手就是個瘋子,隨便選擇襲擊對象,如果糾結於為他的行為找出一個解釋,那簡直是在浪費時間。

但這就像是下圍棋一般,經驗老到的棋手會本能地抓住棋盤上的任何一個機會。即便是邊路上幾枚看似毫無意義的閑子,也可能成為扭轉全局勝敗的決定性因素。於警官是一位直覺敏銳的圍棋手。而這敏銳的直覺也總能讓他在辦案時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第一次在賓館與翁先生交談之後,於光明沿著這一方向繼續著他的調查。他查了翁先生可能去過的地方,包括機場。出入境日期上沒有任何問題,但他卻在翁先生的海關出入境申請表中得到了一個意外收穫——婚姻狀況一欄上,明白地寫著「已婚」。於是便有了他和翁先生的第二次談話。

陳超把局裡送來的磁帶放進錄音機,直接快進到文字記錄中於光明問及翁先生與田陌關係的地方。

……

翁:我第一次與田陌認識的時候,還沒離婚,不過已經跟我老婆分居了。我當時等的就是一紙離婚判決書而已。田陌後來也知道了這一點。

於:她發現這一點之後生氣了嗎?

翁:我估計她是生氣了,不過她還是蠻大度的。

於:怎麼講?

翁:我打算自立門戶,開辦一家屬於自己的公司。如今中國市場發展得這麼快,我認為憑藉我的學識和能力,如果自己乾的話,肯定比跟在那些美國二道販子屁股後面混要好。所以我打算讓田陌去美國,幫我照看生意什麼的,我甚至想過把她父親送進美國的敬老院贍養。不過她並不急著出國,她擔心父親適應不了美國的生活。其實,只要兩個禮拜時間就能辦完這些事。可能是她的命不好吧!

於:你老說她命不好。舉個例子說說吧,她怎麼就命不好了?

翁:那麼多倒霉事兒都攤在她一個人身上,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更別說她父親了……

於:說到她父親,那咱們就從田陌的童年開始說起吧。

翁:據說她父親老田在「文化大革命」時期是個造反派,應該不是啥好人。後來,在監獄裡蹲了兩三年,算是罪有應得。可他出獄之後厄運還是如影隨形……

於:這就叫因果報應吧。他鄰居也這麼說。

翁:報應?可能是吧。可當年那麼多紅衛兵和造反派,又有多少受到制裁了?反正我知道的只有這個老田。他離過婚、丟過工作、蹲過監獄,好不容易開了個飯店還鬧到破產,最後癱瘓在床……

於:哎,翁先生,等等。細節,說細節。

翁:「文化大革命」之後,他老婆接到過匿名電話,說他在外面和別的女人亂搞。他們的婚姻就此結束。說實話,這老田的確算不上啥模範丈夫,可後來他那些風流韻事也沒查到什麼真憑實據啦。沒人知道是誰打的那個匿名電話。後來,廠子里迫於上級的壓力開除了老田,還把他送去法院判了刑。他老婆的事兒更懸,三十齣頭跟他離了婚,開始和別的男人約會,結果沒過多久她跟人上床的照片就被公開了。那可是八十年代初啊,出了這種醜聞,她就自殺了。於是田陌搬回去和她父親老田一起住。再後來老田借了一筆錢,開了個小飯館。可沒到一個月,就出了顧客集體食物中毒的事。他們請了個律師,把老田告上法庭。最後老田賠錢賠到破產。

於:是很詭異,那個年代很少有人會因為這種事上法院告狀。

翁:你知道他怎麼癱瘓的嗎?

於:因為中風吧?

翁:飯店關門之後他感覺很失落,每天泡在麻將桌前跟人賭錢。後來被民警抓住,算是「二進宮」了。交了一大筆罰款,又被狠狠教育了一頓,回到家就中風了。

於:真是報應。現在說說為啥田陌命不好吧。

翁:她從小就沒過幾天好日子。雖然學習成績很好,可在高考那天被一輛自行車撞了。其實當時她沒受啥傷,可撞她那位非要帶她去醫院檢查。結果檢查完,考試時間也錯過了。

於:那屬於交通事故,人家騎車的是對她負責。

翁:可能吧。可是她第一份工作又怎麼說呢?

於:工作怎麼了?

翁:當時她等不起來年再考了,於是就到一家保險公司當了個業務員。其實這工作不錯,能拿到不少提成。畢竟當時保險還是新鮮事物。可她才幹了三四個月,就有人給老闆寫匿名信告狀,說她在跑業務的時候「亂搞男女關係」。她老闆出於保護公司形象考慮,炒掉了她。

於:呃,這只是她的一面之詞吧?

翁:我以前也這麼問過她。可是一個姑娘家有必要編這樣的故事擠對自己嗎?

於:她自己對「命不好」這事兒怎麼看?

翁:她似乎一直無法走出這個陰影,後來她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災星了。她試著找其他工作,可是總找不到。直到最後才到了那家低檔賓館,幹上了這輩子最後一份工作……

於:她怎麼想起來對你說起這些的?

翁:她的自卑感很強。我們第一次正式約會的時候,當我談到我倆的將來,她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轉運了。如果不是那次電梯故障,她絕對不會跟我約會的。她有點迷信,覺得那次電梯故障是天意。你們也知道,她碰上的倒霉事兒太多了。

於:最後一個問題,你真的打算娶她嗎?

翁:我們算不上正式戀愛吧,不過我們覺得那是早晚的事兒——只要我離婚了……

陳超很快聽完了磁帶,可他發現於光明幾乎沒發表什麼評論。以往查案,那傢伙有時是會發表自己的看法。在這次的書面記錄里也沒找到於光明的看法。

陳超站起身來,準備去煮一杯咖啡。這個早晨溫度很低。窗外,一片枯葉從樹上飄落,在風中飛舞。陳超想起,自己多年前讀過的一部故事中也寫到過這種情景。

他把煮好的咖啡放在床頭柜上,拿著錄音機重新躺到床上。

這會兒他腦海中浮現出於光明下圍棋的樣子——棋盤上黑白雙方激戰正酣,但局面尚不明朗——就像手頭這件案子,至少現在還是如此,說不清道不明的。

說不清道不明。那個翁先生提到伴隨田陌一生的「厄運」之時,也是這麼說的。

老田算是罪有應得了,但「文化大革命」時大多數像老田這樣的傢伙依然逍遙法外。俗話說,殺雞儆猴。估計老田就是那隻「雞」了,這也是他的命吧。

可田陌的事又怎麼解釋呢?高考那天被自行車撞上也許就是個交通事故。可後來那封匿名信就應該是惡意攻擊了。當時她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誰會那麼恨她?

忽然,陳超的手機響了。

打電話來的是那位叫白雲的姑娘。電話那頭的她柔聲說道:「一起去城隍廟市場吃頓飯吧,我知道你喜歡那兒的小籠包。」

這倒是個好主意,至少可以稍微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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