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第九章

吃完草蝦時,酒瓶正好也空了。靖子喝光自己杯中的剩餘葡萄酒,輕輕吐出一口氣。不知已有多久沒吃過道地的義大利菜了,她想。

「要不要再喝點什麼?」工藤問。他的眼睛下方,微微泛紅。

「我不用了。工藤先生,你再喝一點吧。」

「不,我也不喝了,我要等著吃甜點。」他眯起眼,用餐巾擦拭嘴巴。

以前當公關小姐是,靖子常和工藤一起吃飯。無論是法國菜或義大利菜,他從來不會只喝一瓶葡萄酒就喊停。

「你現在不太喝了?」

聽她這麼問,工藤想了一會兒才點頭。

「是啊,比以前喝得少了,大概是年紀大了。」

「這樣也許比較好,你可要保重身體。」

「謝謝。」工藤笑了。

今晚這頓飯,是白天工藤打電話給靖子約好的。她雖感猶豫,還是答應了。之所以猶豫,當然是因為對命案耿耿於懷。這種緊要關頭,不是興沖衝去吃飯的時候,她的自製心

如此提醒自己。對於警方的搜查,女兒必然比靖子更害怕,所以對女兒多少也有點內疚。此外無條件協助她隱瞞命案的石神也令她難以釋懷。

然而,這種非常時期,不是更該保持正常舉止嗎?靖子想。她覺得如果陪酒時代的老主顧請吃飯,除非有什麼特殊理由,欣然赴約應該比較「正常」吧。要是拒絕對方,反而

顯得不自然,倘若傳到小代子他們耳中,還會讓他們起疑心。

不過她自己當然也已察覺,這樣的理由無非只是勉強找的藉口。她會答應共進晚餐的最大也是唯一一個理由,就是她想見工藤——如此而已。

不過話說回來,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對工藤懷有愛意。在前幾天重逢之前,她幾乎完全沒有想起過他。雖有好感,但頂多也只有這樣——這應該是她真正的想法。

但她一答應赴約後頓時心花怒放一事,畢竟也是事實。這種喜孜孜的心情,已經很接近與情人約會時的感受了,她甚至覺得連體溫都有點升高。在這股興沖沖的行動下,甚至

拜託小代子讓她翹班,提早回家換衣服。

說不定,這是因為她渴望逃出現在置身的這種窒息狀態——縱使只有暫時地讓她忘記所有痛苦。抑或是封印已久、渴求被人當作女性看待的本能蘇醒了。

總之,靖子並不後悔來赴約,反正時間很短。雖然腦海一隅總有罪惡感揮之不去,但她依然享受到睽違已久的快樂滋味。

「今晚,你女兒怎麼吃飯?」工藤拿著咖啡杯問。

「我在答錄機留了話,叫她自己買東西吃。我想她大概會買披薩,那孩子,最愛吃披薩了。」

「嗯……聽起來好像怪可憐的,我們自己吃得這麼豐盛。」

「不過,與其來這種地方吃飯,我想她大概寧願坐在電視機前吃披薩。她最討厭這種正襟危坐的場所了。」

工藤皺起眉頭點點頭,抓抓鼻翼。

「也許吧,而且還得跟個不認識的歐吉桑一起吃,想必根本不能好好品嘗味道。下次我會多動動腦筋。也許去吃個迴轉壽司之類的比較好。」

「謝謝,不過你真的不用這麼客氣。」

「這不是客氣。是我想見她,我想見你女兒。」說著工藤邊喝咖啡,邊意有所指地看她。

他邀她吃飯時,就主動表示歡迎她女兒一起來。靖子感覺得到,他這話是出自真心,他的誠意令她開心。

問題是,她不可能帶美里一起來。美里不喜歡這種場合固然是事實,不過更重要的是,非屬必要她不想讓女兒看到自己在工藤面前恢複女人本色的那一面。

「工藤先生女自己呢?不和家人一起用餐沒關係嗎?」

「你說我嗎?」工藤放下咖啡杯,雙肘撐在桌上,「我就是想跟你談這件事,所以今天才會找你出來吃飯。」

靖子側首不解地凝視對方。

「老實說,我現在是孤家寡人。」

「啊?」靖子不禁訝異,雙眼也瞪的老大。

「我老婆得了癌症,是胰臟癌。雖然開了刀,還是為時已晚。結果去年夏天,她就過世了。因為還年輕,所以擴散得也快,一轉眼就惡化了。」

工藤語氣很平淡,也許因為這樣,這番話在靖子聽來毫無真實感。足足有好幾秒,她就這樣茫然的瞪著她。

「你說的是真的嗎?」她費儘力氣才擠出這句話。

「要開玩笑,我可說不出這種話。」他笑了。

「是沒錯,可是該怎麼說……」她垂下臉,舔舔嘴唇才抬起臉,「那真是呃……請節哀順變,你一定很辛苦吧?」

「一言難盡。不過正如我剛才說的,真的是一轉眼就過去了。起先她只是嚷著腰痛去醫院挂號,然後醫生就突然把我叫去告訴我病情。住院,開刀,照顧病人——簡直像被放

在自動傳送帶上一樣。時間就這麼迷迷糊糊地過去了,然後她就過世了,然後她就過世了。她自己知不知道病因,現在已成了永遠不可解的謎題。」說著工藤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她是什麼時候發現生病的?」

工藤歪著頭,「前年……年底吧?」

「那,我那時還在『瑪麗安』嘛。工藤先生,你不是還來店裡捧場?」

工藤苦笑著,晃晃肩膀。

「很不像話吧?老婆性命垂危之際,做老公的的確不該上酒家喝酒。」

靖子渾身僵硬,一時之間想不出該說什麼。工藤當時在店裡的開朗笑容在她腦海浮現。

「不過,如果容許我辯解的話,正因為發生了這種事讓我身心俱疲,才會見你想稍微得到一點慰藉吧。」他抓抓偷,皺起鼻子。

靖子依然說不出話。她回想起自己離職時的情景,在酒廊上班的最後一天,工藤還帶了一束花來送她。

你要好好加油幸福生活噢——

當時他是抱著什麼心情說出那樣的話呢?他自己明明背負了更大的苦難,但他隻字未提,反而祝福靖子重新出發。

「話題好像被我越說越悶了。」工藤為了掩飾靦腆取出香煙,「簡而言之,我想說的是經過這件事後,我的家庭已經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啊,可是令郎呢?不是快要考大學了嗎?」

「我兒子現在住在我爸媽家。那裡離他的高中比較近,況且,我連替他煮頓宵夜也不會。我媽忙著照顧孫子好像挺樂的。」

「那麼你現在其實是一個人生活?」

「說是生活,其實回家只是為了睡覺。」

「上次你怎麼完全沒提這件事?」

「我覺得沒必要說,我是擔心你才去見你的。不過像這樣找你出來吃飯,你一定會顧忌我的家庭,所以我想還是先說清楚比較好。」

「原來是這樣……」靖子垂下眼。

她早就明白工藤的真意。他在暗示自己,他希望正式和她交往,而且說不定是想以結婚為前提而交往。他想見美里,似乎也是為了這個理由。

出了餐廳,工藤像上次一樣叫計程車送她回公寓。

「今天謝謝你請客。」靖子下車前向他鄭重道謝。

「改天可以再約你嗎?」

靖子沉默了一下,才微笑說好。

「那麼晚安,代我向你女兒問好。」

「晚安。」靖子嘴上這麼回答,心裡卻覺得今晚的事難以對美里啟齒。因為她在答錄機里,說要跟小代子他們去吃飯。

目送工藤坐的計程車遠去後,靖子回到家裡。美里正窩在暖桌里看電視,桌上果然放著披薩的空紙盒。

「你回來了。」美里仰臉看著靖子。

「我回來了,今天真對不起。」

靖子怎麼也無法正視女兒的臉。對於和男人出去吃飯一事,她感到有點心虛。

「電話打過來了嗎?」美里問。

「電話?」

「我是說隔壁的……石神先生。」美里越說越小聲,好像是指每天的按時聯絡。

「我把手機關掉了。」

「恩……」美里一臉悶悶不樂。

「出了什麼事嗎?」

「那倒沒有,」美里瞥了一眼牆上時鐘,「石神先生今晚從家裡進進出出好幾次。我從窗口看到他好像是往馬路走,我猜應該是打電話給你吧。」

「喔……」

也許吧,靖子想。其實和工藤吃飯的時候,她也一直記掛著石神。電話的事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令她耿耿於懷的,是石神在「天亭」和工藤碰個正著。不過工藤似乎只把石

神當成單純的客人。

什麼時候不好挑,石神今天怎麼偏偏挑那個時間去店裡。還跟據說是友人的人一起出現,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

石神一定記得工藤。看到上次坐計程車送她回來的男人,現在又在「天亭」現身,他或許覺得別有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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