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解語花

此刻,蘇培盛踮著腳,伸長了脖子四面探看。他來南地可是頭一遭,眼見如此煙柔淡墨的枕水古鎮,真真是看傻了眼。

此刻,胤禛負手站在船頭,遠眺那些籠罩在煙靄里的樓閣。

彼輩不識人間疾苦,怎會知道繁榮背後,有著怎樣的百業凋零、百姓流亡。「太平盛世」這四個字,已經被官員們粉飾得一片歌舞昇平。然而在那些不為人知的角落裡,總會藏著見不得人的骯髒。只不過眼不見、心不煩,沒人提,便只作不知罷了。

他微揚著下頜,攬在她肩上的手收緊,讓她更靠近自己一些。而後俯下臉,略帶戲謔地貼在她耳側道:「這裡就是江南地界,水深得很,怕不怕?」

蓮心抿唇,任由他摟著,「臣妾只是不知,皇上此行為何……」

若說微服私游,連準備都是如此匆忙,卻是不像;若說是政務,就算是發生什麼禍端,能牽動九五之尊御駕親臨,事有輕重緩急,此一樁必定是又重又急的。

「是不是……跟皇上之前提過的江南蝗災有關?」

她此刻略微側著頭,下頜揚起優雅的弧度,胤禛垂眸凝視,伸手在她的頜尖處颳了一下,「是,卻也不是。你只說對了一半。」

江南本是富庶之地,災害過後,若是能得到適當的喘息,本來很快就可以恢複元氣。但經戶部撥發過來的銀兩,據奏報,其間經手的京官就要得其中大半。所以沒等銀子出京城,就開始縮水。送到江南,一路經過之地,又皆要渾水摸魚。這樣一層一層的盤剝,等銀子運到江、揚等地,被當地官員一一中飽私囊,到百姓手中的,就只剩下了摺合成谷糠的糙米。

各地官員欺上瞞下,本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不料官逼民反,二月賦稅徵收時,揚州當地發生了暴亂,混亂之中,揚州按察使鄭怡被誅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暴亂之後,兼有耿直之輩上疏,結果被下了大獄,不經批審,縣丞周升和主簿張元慶就冤死在獄中。

接連死了三個官員,其中一個還是去年外派去的貢生。李衛的奏報抵達京城,其間竟然屢次遭到堵截,更險些被掉包。等信官拿著奏疏騎快馬回到京城,已經只剩半條命。

天災猶可恕,人禍不可活。

江南一案牽扯出來的人和事,怕是遠比河南府科場舞弊案更為嚴重和驚心。兩日前,蔣廷錫和田文鏡等人就已經先行開拔,想來已經與李衛會合。幾方勢力,眼看就要在這魚米之鄉擺開陣勢。

他細細地給她講完,伸手將她的襟帶緊了緊,眸間帶笑,又略帶些引誘,「你剛剛經歷過的河南府,在官場案中,只是小小的配菜,而現在的江南道,才真正是大菜上桌。跟著朕品一品如何?」

他此刻正低頭看著她,深邃的黑眸,眼底流轉出睥睨世間的精魄和鋒芒,卻是比任何高昂著頭顱的男子都更為霸氣和自信。世人都引以為恐懼和忐忑的禍端,在他而言,已然是盡在掌控之中。何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豈會只是弄權?是真正能夠運籌帷幄的睿智和篤定!

蓮心的唇角不自覺地上揚,「民間老話『出嫁從夫』,臣妾既是妃嬪,自然要跟著皇上。」

「出了宮就不能再叫皇上了,換種叫法?」

他眸子里的笑意有些濃,迷離瞳人,宛若上好的黑曜石,墨色剔透。蓮心歪著頭想了想,叫了句「四爺。」

他挑了挑眉,「再換一個。」

蓮心知道平素在宮外,心腹的幾個官員都喚他「四爺」,或是「艾老爺」,於是就試著叫了出來,卻被他用扶著她的手掐了一下腰際,非得逼著再換一個。

蓮心苦著臉,想了半天,卻是再想不出來其他。

胤禛睨下目光看她,眼底的光暈卻是更亮了,「那日在貢院外的茶攤上,你叫朕什麼來著?」

略帶溫熱的氤氳呼氣灑在側臉和脖頸,耳畔卻是輕哄著的聲音,蓮心有些發怔,須臾,想起了那日坐著馬車出宮後,跟茶攤的老闆一時興起的稱呼——四哥。

「這位爺,現在可是要去杏花煙雨樓?」

掌船的艄公扯著嗓子高喊了一聲,一瞬間,將兩人之間旖旎的氣息微微打亂。

胤禛有些挫敗地眯了眯眼睛,蓮心捂唇輕笑,片刻見他不出聲,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示意人家還等著。胤禛便瞪了一眼旁邊正看得起勁的蘇培盛,蘇培盛一哆嗦,趕緊朝著艄公道:「剛才都告訴你了,問問問,問什麼問,趕緊開你的船!」

湖面上波光漣漪,等船靠了岸,微寒的小雨早就停了。

艄公翻開跳板,將繩子的一端綁緊石柱。在那渡頭上,有幾個衣著樸素的男子翹首等待,見到畫舫,卻是一陣耳語。那賣棗兒的將竹籃收了,算命的將包袱拾掇了,除了行色匆匆的來往路人,岸上站著的幾個,卻是只等著不見離開。

這時,還未等船里的幾個人走出來,一艘畫舫就朝著這邊迤邐而來。

波紋碧皺,

曲水清明後。

折得疏梅香滿袖,

暗喜春紅依舊。

歸來紫陌東頭,

金釵換酒消愁。

柳影深深細路,

花梢小小層樓。

有清脆的女子唱腔響在明月湖上。伴隨著聲音過後,一艘裝飾華麗的遊船劃開清波悠悠地盪來,船頭還站著一個嬌小美麗的少女,笑吟吟地望過來,等漸漸靠近畫舫,款款地斂身下拜。

「幾位貴客遠道而來,有失遠迎。」

清風拂過湖面,掀起了那遊船上微遮的輕紗,隱隱約約可見內間精緻華美的布置:檀香木的小桌、軟衾錦緞的綉榻,以及妝奩、屏風、小椅、古箏……艙頂還掛了一盞彩燈。怎麼看,都像是一艘青樓人家的花船。

「不知船上是何人?我家老爺夫人初到此地,若是故友,便請報上名姓,也好有個拜會。」蘇培盛上前,從容應對。他不是蓄養在宮裡面濫竽充數的,深宮多年,在處事待人方面早已練成一套細膩周全的招數。

話音剛落,就有妙齡婢女一左一右地掀開帷幔,裡面走出來一個花白鬍須的老者,身上穿的是金子印福壽如意提花緞棉袍,皓首白眉,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風姿。此刻卑順恭謹地垂首,朝著畫舫這邊深深地躬身揖禮,「老朽鄭為禮,恭迎四爺大駕。」

蘇培盛聞言,頓時一怔,連帶著坐在船艙里的蓮心也跟著抬眸看來。

那人面目是陌生的,唯一一抹亮色就是腰間佩帶。朝中官服,各按品服大妝,一品官員佩玉帶,二品官員佩犀帶,三、四品為金帶,五品以下則是烏帶。那麼這個在對面船上拱手行禮的老者,應該是江南的某位官員。

初到此地,連府衙都未接到消息,就有官員登船來訪,可真是不簡單。

蓮心不知道此人早已出仕,也不知在來之前,胤禛就已經讓蔣廷錫將行程透露給他,正在驚疑之際,胤禛坐在桌案後面,已吩咐蘇培盛將人帶過來。

未到岸,船尾的艄公又擺開槳。畫舫便悠悠地在湖面上蕩滌開了一圈圈的漣漪,等漸漸離岸邊的渡頭遠了,岸上的幾個男子,探頭探腦地望著,倒是沒有絲毫的遮掩。蘇培盛和一側的侍衛交換了個神色,隨從解了小船,獨自放繩離開,等泊了船,卻沒了那幾個人的蹤影。

「微臣參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鄭為禮端然斂身,拱起手,恭恭敬敬地跪在胤禛面前。蓮心看著這動作,並非清朝家奴的禮儀規矩,而是像漢臣,因此猜想他該是不在八旗之內。其實鄭為禮已經出仕,原是先帝時期的京官,曾任文華殿大學士,又兼過吏部尚書,在先帝一朝很有分量。後來在官場廝殺中敗下陣來,卻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善終的。一直到政敵慘死,他猶在江南捻須微笑。

「皇上雅興駕臨江南,微臣接駕來遲,請皇上降罪。」

「江南風光,朕思慕甚久。倒是偶遇鄭愛卿,實在是雅事一樁。」胤禛此刻噙著笑,將手裡的摺扇打開,「不知,方才的那位姑娘是……」

鄭為禮道:「回稟皇上,是微臣的孫女——婉兒。」

說話間,有一窈窕身姿的女子掀開輕紗,甜甜笑靨,梨渦清淺,帶著一股後宮女子少有的清純,甫一踏入,款款而拜。

「民女鄭婉,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

杏眸顧盼,眼波流轉生輝。姑娘說罷,兀自斟了杯茶,落落大方地舉到他跟前,「方才民女有失體統,請皇上恕罪。婉兒這便以茶代酒,自罰一杯。」

一盞香茗,入口香濃芳醇。飲罷,櫻唇越發紅潤。

「婉兒,不得胡鬧!」老者呵斥了一聲,趕忙領著孫女謝罪。

鄭婉卻是紅了臉,被祖父拉著跪下,仍是用餘光偷瞄著那俊美無儔的身影,似乎也不懼怕他就是皇上,羞赧地咬唇,垂著眼睫也不說話。

蓮心此時也在座,低眉垂眼地靜靜端坐,彷彿此時的任何事都與她無關。鄭為禮沒見過她,用餘光偷眼瞥過去,卻見席間少女是一襲漢家打扮,身上是雲煙羅對襟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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