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掘墓人 第四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我在未來夢大酒店十九層的總統套房,打開窗戶跨了出去。

奇怪的是,我看到隔壁房間的窗台上,也有一個人爬了出來,他也要自殺嗎?

這時,我看到遠方亮起一道絢爛的極光。

「葉蕭,你真的不敢殺我?好吧,能否幫我一個忙,把那塊碎玻璃放到我的手上。」

「羅浩然,你想幹什麼?」

「放心,我現在被壓在廢墟里,不可能傷到你,更不可能逃跑。」

「你想幹什麼?」

「求求你!把那片碎玻璃給我!你後面肯定還有其他人,如果他們闖進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你想幹什麼?」

「替你完成你不敢做的事。」

葉蕭沉默了半分鐘,在劇烈的犬吠聲中,撿起地上的碎玻璃片,緩緩放到羅浩然手中。

「謝謝!」

世界末日?

接下來,我在地底度過了七天七夜。

我本以為外面的世界都毀滅了,不可能再有人發現我的秘密,也不存在未來夢集團破產這回事。我可以放心地活在地下,無論活一天還是一年!我的求生慾望如此強烈,不但要自己活下去,還要幫助其他人共渡難關。我認出了莫星兒,知道她想殺我,卻一直沒動手,我也不去招惹她。甚至,當我認出那個塌鼻子老頭就是當年對我栽贓陷害的下崗工人後,也放棄了殺他的念頭。

葉蕭,你不是看過我那封遺書了嗎?你相信我寫的一切嗎?你又一次被我欺騙了嗎?不錯,關於我的身世以及妹妹,都是過去幾年我腦中不斷累加的妄想。我強迫自己相信,乃至於幾乎忘記真實的過去。我想像自己出身於紅色世家,爸爸曾經位高權重,媽媽與三個哥哥死在大地震中——或許都是真的,可惜無法證實。我把若蘭替換成妹妹,一個對我冷漠的小市民的女兒,在我想像中變成與我青梅竹馬朝夕相處的親人,又最終在湖底成為一具枯骨。

葉蕭,你忘了中學時代請周旋為你代筆寫過情書嗎?你忘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筆跡嗎?我可寫不出那麼漂亮的文字!

你明白了嗎?這回也是周旋代筆!在《地獄變》壁畫的注視下,由我口述人生——我的「妄想人生」,由周旋記錄,亦不乏作家的潤色加工,這將是他的最後一部作品。

當然,若是讓他知道我的秘密,恐怕當場就會把我殺了。

第五夜,莫星兒摸進我的房間,重提舊事要殺了我。但她沒有膽量殺我。她流著眼淚離去時,我本有機會殺了她——但我會殺死若蘭嗎?只要她還長著這張臉。

丘吉爾蹭著我的大腿,也許正是它混濁的淚眼救了我的命。

就在我違反自己制訂的規則,在門外點起香煙時,我並不知道莫星兒正在被人強姦。我早就從監控里發現了強姦犯的秘密,卻沒說出來——我的沉默造就了姑息養奸。

最後一天,凌晨。

我殺了兩個人。

對不起,我只是替他們解除痛苦。比如,那個重傷的塌鼻子老頭,他的傷口裡都長出蛆了,時刻被刺骨的疼痛折磨,與其這樣活著不如死了痛快。我想他到死都沒有想起我來,沒有為十七年前的栽贓陷害而懺悔。

至於流浪漢,就算世界好端端地沒有毀滅,他也是忍飢挨餓活受罪,沒人會多看他一眼——我敢打賭,其他倖存者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我毫無愧疚之心,反而覺得自己是個拯救者。

當我獨自在七樓遊盪時,被小光綁架了,我才知道他竟是若蘭的兒子。

當小光下定決心要殺我時,卻犯了與莫星兒同樣的錯誤——不敢殺人。

他沒有長著那張我無法忘卻的臉。留下他會是更大的危險,畢竟他不是女人,隨時可能重新拾起殺人的念頭。

對不起,若蘭。

我殺了小光。

沒想到被周旋發現,他開始了對我的追殺。當然,只要我躲藏在秘密通道里,他的一切努力就都是徒勞。

我把周旋代我寫的「遺書」放在最深處的《地獄變》壁畫之後,靜靜等待死亡降臨。

可是,你為什麼要出現呢?葉蕭,你的出現就意味著沒有世界末日,只有未來夢大廈沉入了地底。政府還在全力營救,說不定已宣布未來夢集團破產。各家媒體深入調查,特別是針對一直神秘莫測的我。那些無孔不入的傢伙,肯定會抓住我的許多把柄,發現我那悲慘的童年和少年經歷,讓我被關進監獄,接受公眾的羞辱,在網路上被暴民們問候家人——那樣活著還不如死了!

不如死了!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就當世界末日來了!將當我們你們他們全都死了!就當什麼都沒有剩下!就當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男人為什麼活著?

為了尊嚴。

你不殺我,就讓我來殺我。

永別了!

葉蕭,周旋,若蘭……羅浩然還能活動的右手,抓著鋒利的碎玻璃片,割斷了自己的喉管。

鮮血濺到很遠的地方,電影放映機房充斥著恐懼的吠聲,羅浩然睜大雙眼抽搐幾下。

他死了。

葉蕭遠遠看著他自殺,不曾沾到一滴血。

拉布拉多犬丘吉爾是另一個目擊者。

看著羅浩然死去,看著他漸漸混濁的眼睛,葉蕭罕見地戰慄起來。

地下究竟發生了什麼?又是什麼讓他這樣的人如此絕望,只求一死?在葉蕭的邏輯中,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自殺可能,唯獨羅浩然這種大奸大惡之徒不可能。

於是,葉蕭決定把這樁自殺案偽裝成他殺。

葉蕭將羅浩然的雙手埋進廢墟——這樣就沒有自殺的可能性了。而羅浩然手上的血,因他本已受傷,亦屬正常。

在拉布拉多犬的狂吠聲中,葉蕭痴痴地坐在半坍塌的黑屋子裡。

耳邊響起十三歲那年,他與周旋結伴走過老街,聽到錄音機里放出的歌——「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如果沒有明天,要怎麼說再見?」

真正絕望的,並不是困在地底的人們。

尾聲

城市上空吹著猛烈的風,周旋牢牢抓著腳手架,好不容易爬上這棟建造中的大樓。

大概是十九樓,差不多了,不用再往上爬了,讓一切回到原點吧。

周旋爬到腳手架的邊緣,看著馬路對面一大塊空地,正是未來夢大廈的舊址,也是自己童年時生活過的老房子的所在。

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縱身一躍……他死了。重重地砸在未來夢大廈舊址前的馬路上。如果十三天前他從未來夢大廈頂樓跳下來,恐怕也是摔到這個位置。

周旋並沒有感到疼痛,反而覺得身體輕了許多,被馬路上濃烈的尾氣一噴,高高地飄了起來。

他看到了地面上自己的屍體,被許多汽車與行人圍繞著,那些或驚恐或冷漠或看熱鬧的人。在圍觀的人群中,他看到了莫星兒的臉,美麗蒼白的面容,兩行眼淚緩緩流下。

他還看到了玉田洋子與正太,媽媽抱著兒子要坐進計程車,但七歲的男孩始終看著天空——沒錯,這個具有超能力的孩子,看到了周旋飄在空中的幽靈。

還有蹲在街邊哭泣的丁紫,這個女孩再也不敢回學校了,盤算著怎樣才能流浪天涯。

陶冶已經背上行囊,卻不知去哪裡。他茫然地站在街邊,以為出了什麼交通事故。

一隻來自地洞的小動物藏在草叢中,發出驚恐絕望的尖叫。

死去的周旋越飄越高,漸漸超過十九層樓,再也看不清他們的臉了。

天上的雲有些奇怪,令人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想起了若蘭。

十七年前,高三下半學期,春寒料峭的三月,若蘭悄悄告訴他——她懷孕了。

周旋就是她腹中孩子的父親,雖然,他自己也還是十八歲的孩子。

他害怕了,不願承擔作為父親的責任,他跪在若蘭面前,懇求她不要說出去,還說願意出錢陪她去醫院做人流——那時街頭還沒有「無痛人流」的廣告。

這對少男少女秘密地去過醫院,但她獨自逃了出來,因為目睹護士把引產後的死嬰扔出來。她嘔吐了幾天幾夜,不想自己腹中的孩子被人殺死,那無異於草菅人命。最終,她決定把孩子生下來,不管有多苦。

她再也不想見到周旋,但為了這個男生的大好前程,她從未說出過周旋的名字,即便被父母痛打耳光。

當若蘭全家在一夜之間消失,周旋才追悔莫及,但他到底沒敢把秘密說出來。

此後的十多年,周旋一直活在深深的內疚中,之所以選擇在愚人節自殺,也是為了當初自己的怯懦。

老房子拆遷的過程中,周旋找到過若蘭一次,僅僅是街坊們開會商議賠償金。若蘭私底下承認,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已經讀中學了。她問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