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羅生門 第十一章

4月9日。星期一。下午,14點59分。

陽光從鐵欄杆的縫隙間灑到白色病床和被子包裹的身體上。病房裡除了消毒水和藥物的氣味,還有她髮絲間誘人的香波味。這頭烏黑光澤的長髮剛剛洗過,能否洗去地底的七天七夜裡的污垢與秘密?

面對這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女子,葉蕭沒有貿然闖入,而是在玻璃牆外敲了幾下,直到聽見一個鎮定自若的聲音「請進」,他才一本正經地走到病床前。

「我知道你是誰。」沒等他開始問話,莫星兒搶先說道。她身上沒有插輸液管,只是臉色稍顯蒼白,直直的長髮披在肩上,一雙明眸很是動人。葉蕭直勾勾盯著她的臉,心裡卻一陣悸動,很想轉過身去不再看她的眼睛,似乎只要再多看一眼,就會揭開某些早被遺忘的傷疤。

他強迫自己不動聲色地回答:「護士們跟你說了嗎?」

「嗯,非常感謝你救了我們!」

從她肩膀和胳膊的尺寸,以及藏在被子底下的體形來看,她是個很小枝的女子,身材輕盈惹人憐愛,就和她的聲音一樣迷人。

不過,葉蕭不會被這溫柔外表的假象迷惑,從莫星兒說話的表情,以及看似友善的目光深處,他發現了這個女子超乎常人的堅硬。

「你也知道我要問你什麼?」

莫星兒平靜地回答:「是,你想知道在地底發生的一切。」

「請你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你知道,我們在地底度過了七天七夜,所有人都以為世界末日降臨,覺得自己必死無疑,認定不會再有得救的希望。不過,就算是多活一天,哪怕一分鐘,任何人也都會竭盡全力,除了本來就想自殺的人。」

「你們在地下努力搜集水和食物?」

「當然,本能而已。這就算是感動全世界的新聞?我們之所以互相幫助,只為了能多活幾天,彼此間並沒有什麼情誼,純粹是生存的需要罷了。」

「對不起,我不是記者,我是警察,我要的只是真相,無論是否符合大眾的願望和審美。」

「反正我就是這麼想的,活下去是在地底唯一的目的,為了這個我什麼都可以做。」

這話從一個美麗女子口中說出,總會讓人聯想到什麼,葉蕭擰起眉毛:「那你做了什麼?」

「生存。」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你想聽到什麼?」

「我沒別的意思,只希望你說得更詳細些。」

「吃——每個人都囤積了一堆,藏在各自棲身之處。地下嚴禁使用明火做飯,每人搬了微波爐和電飯煲,但使用時間固定,過了飯點就沒電了。為節約電力,教授讓大家盡量食用不加熱的乾糧。好在世界末日房價終於降到零了,大家各自找尋一家商鋪,通常都有私密空間,作為在地底的家。這些商鋪大多位於二樓與三樓,後來地下的空氣越來越混濁,很多人搬到七樓以上。除了吃飯,就是睡覺、聊天,要麼就是無聊地發獃,反正有的是時間……還要我說怎麼上廁所?」

「不用。」葉蕭始終與她保持距離,此時乾脆後退了半步。

「可以告訴你。剛開始,商場的水管里還殘留一些自來水,到第二天就全部用完了,別說馬桶無法使用,洗臉也只能用礦泉水。我們到寵物商店,找來大量貓砂之類的東西,堆積在廁所里,暫時可以解決幾天衛生問題。」

貓砂?有沒有搞錯啊姑娘!尼瑪也太有創意了吧!不過,人類在極端環境下的生命力與想像力,是永遠不能低估的。

「好吧,既然已說到貓砂,那我再問一句——我們發現了很多動物屍體,怎麼回事?」

莫星兒臉色微微一變,往被窩裡縮了縮,只露出一張臉,神情怪異地回答:「你,終於問到要點了。從我們被埋入地下第二天起,大家就開始討論這些動物的問題,那些從寵物店裡逃出來的貓和狗,以及從九樓電影院跑下來的老鼠,到處瘋狂地覓食,超市裡許多食物都被他們糟蹋了,我們被迫與動物展開食物爭奪。我把很多罐頭與零食藏在三樓女裝店裡,結果才睡了兩個鐘頭,就發現大部分包裝都被拆開,老鼠們把瓜子話梅吃得乾乾淨淨,整包糖果全被拖走了。」

「因此,你們要消滅這些動物?」

「看來男人都是這種思維模式!教授首先提出這個想法,要求大家團結起來清除所有的貓、狗、老鼠,以及其他一切動物。他說這裡是人間地獄,不是諾亞方舟,我們不需要保護這些動物。雖然很殘酷,但必須要為人類留出足夠的生存空間和資源。」

「果然,教授是信奉叢林法則的達爾文主義者。」

「我也這麼覺得。但是,教授是我們在地下的權威,好幾個倖存者都是他的死忠粉絲,沒人敢反對他的意見。何況從理智來分析,從每個人的求生慾望來看,大家也都傾向於消滅動物,即便曾經養過寵物的人們。」

「當時,就沒有一個人反對嗎?」

「有,是那個男人。」

「哪個男人?」

葉蕭察覺到她說出「那個男人」時感覺很古怪,就連眼皮也有些輕顫。

「對不起,我總是這樣稱呼他——他就是未來夢大廈的主人,羅浩然,在地底也穿著一身阿瑪尼西裝,牽著一條頑皮的拉布拉多犬。他對於消滅動物持保留意見,希望不要發生大規模流血事件。並且,無論如何,必須要保護他的丘吉爾——那條拉布拉多犬的名字。他是大樓的主人,何況據說這條狗救過很多人的命,因此沒人反對他。羅浩然還說,他會把自己那一份肉食,省下來留給忠誠的愛犬。」

「接下來呢?」

「男人們開始了殘酷的殺戮。有個年輕的商場保安,他老家在農村,常吃狗肉,因此精通各種捕殺狗的方法。在他的指導下,加上教授的聰明才智,很快製作了一批捕殺貓狗的工具。」

「哪些人參與了捕殺?」葉蕭盯著她的眼睛,不依不饒地追問,「能說出他們的名字嗎?」

「首先,就是那個保安,好像叫楊兵。第二個,是超市員工,他叫陶冶。第三個,是在未來夢大廈寫字樓上班的白領,他的輕傷很快痊癒,積极參与滅狗行動,名叫許鵬飛。」

莫星兒說到這裡忽然停頓了一下,葉蕭從她閃爍的眼神中,發現一絲難以形容的恐懼掠過,雖然只有一瞬間。

「說下去。」

「最後,就是那個三流作家,周旋。」

聽到「三流作家」這樣的評價,葉蕭不禁為少年時代的死黨感到心寒。

「你怎麼看待周旋?」

這個問題又讓她沉默了幾秒鐘,突然冒出一句:「他死了嗎?」

「你不知道他還活著嗎?他也是六個倖存者之一。」

「哦。」她回答得如此平靜,卻又搖搖頭,「這個人啊,很奇怪。」

「怎麼奇怪?」

「我說不清楚,他經常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比如:我們如果能一直生存下去,將會改變整個世界,為人類創造全新的未來——哪怕全人類只剩我們這二十來個,至少不比亞當與夏娃更孤獨。」

葉蕭暗暗點頭,這確實是周旋的風格,一個內心深處的幻想家。

「還有呢?」

「你問周旋嗎?這個傢伙,我不太關心,只覺得他可能有精神病。」

雖然,她說得輕描淡寫,葉蕭也毫無表情,心裡卻在咆哮——你在說謊!

莫星兒的上半身探出被子,喝了一大口水:「我能繼續說捕殺行動嗎?」

「請——」

「主要就是他們四個人在動手殺狗殺貓,利用那些可怕的捕殺工具,看著就讓我們女人害怕。」

「教授呢?」

「他是軍師,從來都是在幕後指揮,根本不用親自動手。」

聽到這裡,葉蕭心底一陣鄙夷。

莫星兒繼續說下去:「第二天晚上——雖然地底沒有白天晚上,但為了讓大家不忘記時間,還是會強迫每個人相互通報時間。保安楊兵抓住了第一條狗,就在超市地下一層,是條可憐的小博美。真是造孽啊,那麼小的一條狗,居然……反正我是沒有親眼看到,聽說他們四個人共同弔死了那條狗……」說到這裡,她再次打住,捂住胸口。

「對不起,你必須說下去。」

「我只是在想像那時的場景,其實我親眼看到過比這更可怕的畫面!然而,就在那天凌晨,在他們費盡心機捕獲第二條狗的過程中,那條愛斯基摩雪橇犬拚命反抗,結果咬傷了楊兵。最後,它還是被他們齊心協力弔死了。雖然,楊兵受傷不重,也不擔心狂犬病的問題,反正世界末日,早晚都是死,但大家對於他們這種粗暴野蠻的捕殺方式,提出了強烈質疑,尤其是倖存者中的女性。第三天清晨,大家發生了激烈爭吵,那個叫小光的男孩堅決要求停止捕殺,幾乎與楊兵和許鵬飛打了起來。最後,還是教授作了裁決——捕殺行動繼續,但是改變原來武力的方式,一是效率低下,整晚才殺了兩條狗;二是過程太血腥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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