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我的第二個問題是:「金先生,上次你離去的時候,在我的門口,曾見過一個很秀麗的女郎,你和她隔著車子,打了一個照面!」

我預計,當我說到陳麗雪時,他一定會感到震動,因為當時他和陳麗雪一打照面,單從他的背影上,也知道他驚駭欲絕,後來陳麗雪也證明,他當時驚駭的神情,正如那幅畫一樣!

可是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當我說到一半時,他就現出十分奇特的神情來,等我說完,他直視我了幾秒鐘:「衛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我在剎那之間,感到十分冒火,可是我隨即想到,這是明明白白的事實,他實在沒有必要抵賴,其中一定有原因在!

所以,我又把問題問了一遍。這時,白素也覺得事情十分古怪,她只和我交換了一個眼色。

金大富連連搖頭:「我沒有在府上門口,見過什麼俏麗的女郎!」

他回答得如此肯定,令我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意——那時,陳麗雪明明在他的對面,他絕不可能看不見她,而事實上,正是因為他看到陳麗雪,才會如此驚恐的,現在他卻矢口否認,難道陳麗雪所憂慮的是事實,在一霎間,金大富看出來她是什麼怪物?

我揮了一下手:「當時你倒退著走,我看你出去,你不斷在說『留步』,然後轉過身去,你在那時,看到了什麼?」

我這一問問出口,就知道問中了要害,因為金大富陡然站起來,身子發著抖,雙手無目的地揮動著,喉際發出了「格格」的聲音,白素一見這種情形,立即斟了一杯酒,遞給了他。

他接過酒來,由於手在發抖,半杯酒,倒有四分之一杯灑了出來。然後一口吞下去,才顫聲道:「那……不是我的幻覺,你……也看到了?你……竟然也看到了?」

我搖頭:「我看到的只是隔著車子,和你面對面站著的,是一個俏麗的女郎,可是你一看到她,就驚駭莫名,神情就和那幅畫一樣!」

金大富的聲音就如同他在夢遊:「我沒有看到什麼……女郎,我一轉身,就看到……看到前面十分黑暗,像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的洞──」

(他這個幻覺,和金美麗十分相若。)

他說到這裡,發出了一陣類似鳴咽的聲音,哀求似地望著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行,你一定要說出來,照實說!」

金大富又呻吟了一聲:「我……奇怪怎樣天一下就黑了,忽然就在黑洞中……有景象現出來,我……看到了……看到了……」

他突然停了下來,大大吸一口氣:「那隻不過是我的幻覺,我自己知道,當時雖然令我極害怕,但那隻不過是幻覺,我是不是可以不說了?」

我斬釘截鐵:「不行,要說!」

他站了起來,叫:「那只是幻覺!是我在那地方看到過的情景的重現,沒有什麼大不了,我……在一間房間中,是一個瘋子……」

我冷冷地道:「單是這樣,不會令你害怕成那樣!」

我當然料中了,金大富開始急速喘氣,然後狠狠地道:「衛斯理,你不是人!」

我冷冷地道:「別管我是什麼,別忘記,只有我能幫助你!」

金大富長嘆一聲,面如死灰,白素又給了他一杯酒,他喝了之後,才結結巴巴地道:「我在那地方看到的情景已經夠可怕的了,誰知還沒有看全……我一出門,才轉過身,眼前那個大黑洞中現出來的情景是……是……我突然把我自己的頭……扭了下來……然後……用兩膝夾住了我自己的頭,用雙手去扯我的嘴……當我這樣做的時候,我可以看到斷頭之中,鮮血在咕嚕咕嚕的轉,卻又不噴出來,我拚命扯我斷頭的嘴,斷頭……居然還會拚命眨著眼,這情形……」

他說到這裡,雙手掩住了臉,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和白素聽到這裡,也不禁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這種情形,單是想一想,就足以使人心寒,在鬼故事中,每每有「把頭搬下來梳頭髮」的場面,已經夠叫人恐怖的了,而金大富卻是把自己的頭搬下來,再用自己的手,去扯自己的嘴。

在那一霎間,我的視線不由自主掃向金大富的口角,金大富像是遭到了雷擊一樣,直彈了起來,他顯然想說些什麼,多半是想叫我別看他的嘴,可是他卻只發出了一陣可怕之極的呼叫聲,因為他的口部,這時正呈現一種異樣的橫向擴張——恰如有什麼力量正在向兩邊用力扯他的嘴角一樣。

我一見這等情形,也跳了起來,那時金大富雙手亂搖,並沒有在扯他的口角,他的口部這樣畸形,自然是他的心理作用,我想安慰他幾句,先令他鎮定下來再說,可是我一開口,所說的話,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之外,我非但沒有安慰他,反倒在問他:「你在把頭搬下來,扯自己口角的時候,感不感到疼痛?」

金大富的身子,陡然向上挺了一挺,他的神情怪異莫名,他終於叫出了一個字來:「痛!」

我這時思緒極其紊亂,許許多多在這時候不應該想起的事,卻紛至沓來,一起湧上了心頭,我想到陳麗雪說過的,在「地獄」之中,遭報應的——她舉的例子是上刀山下油鍋,必然會有極度的痛楚,不然,報應還有什麼意思?而那種痛楚,必然是若干時日之前,遭報者曾施於他人身上的!

(或許正是由於想到了這一點,我才會問金大富是不是感到痛楚?)

我又想到,金大富的話,多少有點矛盾,他剛才顫聲敘述之時,曾說「斷頭……居然還會拚命眨著眼」的句子,而當時的情形,他是把自己的頭摘了下來,夾在雙膝之間的,他的脖子上並沒有長出另一顆頭來,那麼,他是用什麼來看到他被夾在雙膝之間的頭還在眨眼的?

還是他的形容不是很具體,事實上是他感到自己被摘下來的頭,還在不斷眨眼?

我又想到,他在車子之前,看到了陳麗雪的那一霎間,曾有一個十分怪異的動作,他的頭曾以一種十分可怕的角度,異樣地下垂,給人以頭骨斷折之感,是不是就在那時候,他的頭被「摘了下來」?

陳麗雪明明就在他的面前,和他只不過隔了一輛車子,可是他卻根本看不到陳麗雪,看到的只是一個大大的黑洞,一個有著可怕幻象的黑洞!

我進一步想到,這一點倒和金美麗所說的近似,金美麗一進那精品店,也沒有見到陳麗雪,見到的也是一個又深又黑的大洞!

看來,陳麗雪的擔心,也不是全無道理——在一些人,至少是金大富和金美麗的眼中,她不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會生出幻覺的大黑洞,若是陳麗雪知道了這一點,不知道她心理上是不是負擔得起?

總之,我在那一霎間,想到的雜亂無章的事多到了極點,還有許多念頭,一閃即過,事後再想捕捉,都無法記憶,可是當時又確然曾想到過,我那時的情形,就像是忽然什麼都已受到控制一樣,那令我感到了極度的不安,勉力鎮定心神,總算可以控制著自己,發出了一下喊叫聲來。我的那下喊叫聲,是和金大富的又一下喊叫聲,同時發出來的。

金大富喊叫的,仍然是:「痛!」

他在那樣叫的時候,雙眼睜得極大,眼珠像是要奪眶而出,神情極叮怕,他的雙手緊握著拳,手指節在發出「格格」的聲響,他尖聲叫:「痛?要是痛,那倒好了,我寧願痛!痛比那種可怕好!」

他聲嘶力竭地叫著,我在喊叫了一聲之後,出奇的平靜,我冷冷地過:「真到了那時候,你一定會感到痛,刺心刺肺的痛!」

我這時對金大富所說的話,正是陳麗雪對報應的「理論」,語一出口,我自己也不禁吃驚,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起,這樣毫無保留地接受了陳麗雪的理論!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聽到白素叫了我一聲——那時,我在高聲叫,金大富也在尖叫,並且發出可怕的喘息聲,十分刺耳。而當我這句話一出口之後,陡然靜了下來。

金大富後退幾步,看樣子,他是想退到沙發前坐下來,可是他竟然未能如願,在沙發前,他整個人都軟了下來,像是一大堆濕的麥粉團,一下子就軟倒在沙發前,張大了口,出氣多,入氣少,他的雙眼,也變成了一種可怕的死灰色。

那雙死灰色的眼珠轉向我,他居然還能出聲:「會……真會有……這種情形出現?」

我冷冷地道:「當然是,不然,你怎會在那地方看到這樣的情景?」

金大富仍然盯著我,忽然伸手指向我:「你知道那麼多,你一定有辦法──」

他說到這裡,陡然跳起,向我撲過來!白素急叫:「金先生,別──」

白素多半想用言語阻止金大富的行動,可是當然是我的行動有效得多,當金大富一撲到我身前時,我揚手就是一掌,重重打在他的臉上,打得他身子一側。倒在地上,他在地上掙扎著,半邊臉也腫了起來,他望著我,雙手在空中亂抓,聲音很可怕:「對不起。我……實在急了,我實在急了!」

白素責備地瞪了我一眼,我向金大富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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