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金家給於白素的歡迎,隆重之極,就差沒有在花園內大鐵門到屋子的石階前,鋪上紅地毯了。

金家的大宅,花園的鐵門上是鍍了十八K金的。因為金大富姓金,所以他對於金子特別有興趣,只要有可能的話,一切器具裝飾,也盡量用金子──城市的笑柄是,那兩扇大鐵門,金大富本來是想用純金來鑄造的,後來一算之下,實在太貴了,這才放棄的。

白素的車子駛進了緩緩打開金光閃輝的大門,她就不禁皺了皺眉,觸目所見的金色,實在太多了,花園中的欄杆是金色的,噴水池中間的不是大理石像,而是金色燦然的金像,塑的是一條昂首揚爪的金龍,建築物的大門,也是金色的……總之,金大富的用意,是要用黃金的光芒,使得不習慣的人,每隔三秒鐘,就自然而然要閉上眼睛一會,不然,就會受不了!

得多人都說黃金俗,其實,黃金十分美麗,在金屬之中,也沒有別的比黃金更好看的了。可是,像金大富那樣處理黃金,也確實叫人不敢恭維。在金光閃閃的大門打開的時候,早就有穿著制服的男僕六名,列隊恭迎,出乎白素的意料之外,她不但看到金美麗站在屋子前等她,也看到了金美麗身邊,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是金大富,白素可以一下子,就認出這個常有相片刊在報上的新冒起來的豪富。

白素自然不會在乎金大富是不是出現,但歡迎得如此隆重,自然也心中歡喜,白素一下車,金大富就大踏步的迎了上來,聲音嘹亮:「歡迎!衛夫人,衛先生怎麼不來?過幾天有一個小聚會,能請賢伉儷一起參加,以增光寵,令蓬蓽生輝?」

他用的語言古不古,今不今,再加上他的樣子很滑稽,一身十分華麗的服裝又太正式,講起話來,五官擠在一起,實在引人發笑。

白素當然沒有笑,不單是因為她看出金大富對她的歡迎十分真誠,也為了禮貌,而且她求見的理由,也十分突兀,所以她的回答也十分得體,她知道我的脾氣,當然不敢答應金大富的邀請,她道:「你太客氣了,我來得冒昧,幾天後的事,要和外子商量了再說。」

金人富的臉上,有明顯的失望,但是隨即又熱切地笑起來,指著金美麗:「這是小女美麗,大名鼎鼎的衛夫人指名要見她,真是她的榮幸!」

白素向金美麗望去,看到金美麗正小小地做了一個鬼臉,顯然她感到父親的話太誇張了,白素會心微笑。金美麗真的極美麗,這時她嬌俏的臉龐上,肯定半分胭脂花粉都沒有,但是清麗絕倫,一切美人應具備的,她都有,而更多出了靈動流轉的藝術氣質。

她的衣著十分隨便,和一般女孩子一樣,態度也十分大方得體,她向白素伸出手來:「很高興認識你,衛夫人。」

白素急地自我介紹:「我叫白素,很少人叫我夫人甚麼的。」

金美麗笑容燦爛之極:「我知道,一聽說你想見我,不知道多高興!」

她拉著白素的手進了屋子,而把她的父親冷落在一邊。進了屋子之後,照例的金光處處,白素還沒有坐下來,就道:「有一件相當怪的事,想向你求證一下。」

金美麗揚了揚眉,顯然她事先絕未料到白素來訪的目的是甚麼。她還沒有回答,金大富忽然搶前一步,他天生聲音大:「衛夫人,我也有一件相當怪的事,要向……衛夫人和衛先生商量。」

白素向他望去,只見他搓著手,神情十分焦急,顯得他所謂「怪事」,一定在情緒上給他以相當程度的困擾,白素本來就樂於助人,再加上她自己有事求人在先,所以立即道:「好!」

金大富卻長長吁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擔一樣,他還這樣說:「唉,想找衛先生很久,託了不少人都說衛先生的脾氣大,不肯輕易見人,所以不敢去碰釘子,可是這種事,人人都說只有衛先生可以解決!衛夫人忽然想見小女,真乃天助我也!」

(白素直到這時,才明白了她受到這麼隆重歡迎的原因,是由於金大富早就有求於我,苦於沒有接近我的門路,我雖然不是甚麼大人物,但是像金大富這樣的人,真還不容易見到我,別說他還有奇難雜症要我處理了!可是如今白素竟然自己送上門去,怎不叫他喜出望外!)

(我聽白素講到這裡,又聽得她立時答應了下來,忍不住向她瞪了一眼。)

(白素作了一個手勢:「你要準備見金大富,來而不往,非禮也。」)

(我啼笑皆非:「好啊,連這種說話的方法都學會了!」)

金大富當時高興得手舞足蹈的樣子,十分惹笑,金美麗有點不好意思:「爸爸!」

白素和金美麗坐了下來,金美麗姿態優美,言語得體:「不知道要向我求證甚麼事?」

白素開門見山道:「三天前,正下大雨的時候,你曾經進入過一間專賣玻璃製品的禮品店?」

問題聽來很長,也很突兀,但其實十分簡單,答案只有「有」或「沒有」,不可能有第三個答案。可是金美麗一聽,先是陡然震動,接著,她現出了一個十分茫然的神情,既不說有,也不說沒有,看樣子,她像是在苦苦的追憶,但是這麼簡單,三天前的事,她實在沒有理由想不起來的!

看著她眉心打的結愈來愈深,白素不得不提醒她:「當時,你用的是一柄鮮紅色的傘。」

金美麗陡然跳了起來──真正的跳了起來,她本來是坐著的,一下子跳了起來,而在這之前,她的一切動作都十分正常,所以,令得一向鎮定的白素,也不禁為之愕然,身子向後仰了一仰,以防她還有甚麼進一步的異常行為。

她跳起來之後,站定,用力揮著手:「我記起來了!對了!我記起來了!本來我模模糊糊,不敢肯定,可是現在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來了。」

她說到後來,聲音發顫,現出極害怕的神情來。白素這才確知陳麗雪的繪畫技巧之高──眼前的金美麗,那種害怕的神情,就算用攝影機來捕捉,也不會比陳麗雪的畫更傳神。

白素看到金美麗如此害怕,她忙道:「別怕,發生了甚麼事?」

金美麗急速地喘氣,四面看看,足有一分鐘之久,她才緩過氣來,仍然站著,問:「你說甚麼?一家專賣玻璃製品的禮品店?」

白素點了點頭,金美麗長長吸了一口氣:「好像是,我不能肯定,一切事情都是朦朦朧朧的,只有一剎那間,我看到的情景,最最清楚。」

她說到這裡,又深深吸了一口氣:「所以,我是在甚麼環境中,我也不清楚,只是在突然之間,我看到了……看到了一個……一個……一個。」

金美麗一連重複了三次,還未曾說出她究竟看到了「一個」甚麼,如果換上了是我,一定大聲催促她快點說出來,但白素十分有耐心,她反倒勸金美麗:「慢慢來,要是你見到的東西,你以前根本沒有見過,說不上是甚麼,你不妨就你見到的形容。」

金美麗再吸了一口氣:「我看到一個很大的洞,漆黑的洞,在我的面前……」

她神情遲疑,白素也不禁皺著眉:「一個很大的、漆黑的洞,可以理解,但是這個洞『在面前』,就有點不可思議了。」

金美麗用手比著,照她所作的手勢來看,那個在她面前的漆黑的大洞,直徑約有一公尺左右。

白素等著她作進一步的解釋,金美麗又遲疑了片刻,才道:「好像我站在一個很深的山洞之前。」

白素低嘆了一聲:「這種情形的確相當詭異,可是也似乎不應該害怕成那樣!」

金美麗神情駭然:「怎麼不害怕?一看到那樣的一個漆黑的深洞,我就感到那個洞,有一股強大的吸力,會把我吸進去,我無法反抗,一被吸進去之後,我……我……」

她說到這裡,身子把不住發起抖來,面色蒼白之至,雙眼甚至由於驚恐而目光散亂,聲音自然也充滿了恐懼:「我甚至可以預見我被吸進去之後的可怕結果。」

白素伸手過去,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打著,語言之中帶著愛意──那很能起鎮定作用:「吸進去之後怎麼樣?會墜入地獄?」

白素的故作輕鬆,看來金美麗無法領會,她又陡然震動一下:「我不知那算不算是地獄……我知道,我會雙腳向前被吸進去……事後,我想過很多次,一直把這個印象。當作是一場惡夢所留下來的,也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過。我會雙腳先被吸進去,而在那個黑洞裡面,不知道有甚麼裝置……猜想……是一架絞肉機……」

金美麗說到這裡,聲音嘶啞,望著白素,哀求道:「我可不可以不說下去?」

她的神情,可憐之極,白素嘆了一聲:「如果你的腦中,真有那麼可怕而又真實的感受,我想你說出來,會比較好些。」

金美麗睜大了眼,神情驚怯,吞了一口口水:「我的雙腳──就被吸進了絞肉機中……被絞成了……接著我的身子還在向內移,我的小腿……大腿……腰,我甚至可以看到我的身子成了肉漿之後紛紛落下來的情形……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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