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晦澀文章隱藏迷團

活著的人,必須極其緩慢地向前移動,他們不能動手,不能動腳,不能昂起頭來,只能利用胸部和腹部的肌肉,和地面接觸的部分,技巧地收縮或放鬆,來使身體作向前的移動,和蛇利用腹肌的蠕動而前進相仿。

甘鐵生雙眼盯得酸痛,似乎沒有一個死屍移動過,他幾乎絕望了,要是全犧牲了,那麼,就是這個偷襲的計畫失敗了。

偷襲計畫失敗,天明之前,就絕拿不下這個高地來,「軍法從事」,團長,副團長,一二三營三個營長,只怕全都會因「作戰不力」的罪名而處決。

他緊緊捏成拳的右手,手心中全是汗,就在這時,方鐵生的大手伸了過來,兩個人的手,立時手指交纏,緊握在一起,方鐵生的手中也全是黏黏的汗。

方鐵生的聲音有些發顫:「已經有七個……又一個移動了一下,八個了。」

甘鐵生忙道:「我怎麼一點看不出來。」

方鐵生吸了一口氣:「我小時候,曾多次長時間在黑暗中伺守獵物,所以對於環境的輕微變化,都可以覺察——啊,又有一個動了……兩個……天……三個……天,十一個……竟全活著,這……這……」

方鐵生說著,身子劇烈發起抖來,兩人的手也握得更緊,汗也流得更多,他們又是緊張,又是高興,自然而然,同時頭和頭,不輕不重地碰撞了一下。

我拍打著稿紙:「這一段文字,字數不多,可是寫得曖昧之極,不知隱藏著多少秘密。」

白素道:「是,兩個鐵生都在壕溝里,率領敢死隊的是什麼人?」

我把稿紙翻回了幾頁:「當然就是那個突然說『我去』的人,也就是作者用盡心機,要把他隱藏起來,可是又不能不在某些地方露出馬腳來的那個人。」

白素向我望來:「那個人,也就是在『風塵三俠』之中,演紅拂女的那個?」

我聽了之後,不禁呆了一呆,因為實在很難把戲台上一個踩著碎步,尖著喉嚨,扭扭捏捏唱著的花旦,和如此生死一線,浴血苦戰的沙場上的敢死隊長聯在一起想。

我只是道:「有可能。」

白素改正我的說法:「太有可能。」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做了一個自己也不明白代表了什麼的手勢——我思緒十分紊亂,我和白素,曾討論過那個「紅拂女」的性別,難以有定論。

但如果「紅拂」和敢死隊長是同一個人的話,那麼,似乎應該一定是男人,總沒有理由在那麼緊急的情形之下,由一個女人去擔任敢死隊長的。那麼,問題又來了,這個團,有著甘鐵生團長、方鐵生副團長這樣的勇士,敢死隊長,照說一定是他們兩人中的一個,「那個人」說了一聲「我去」之後,誰當敢死隊長,一定會有激烈的爭論,「那個人」是憑了什麼行動,才當上了敢死隊長的?

照小說里一直寫下來的兩個鐵生的性格來看,他們實在沒有可能把這麼重要的一個任務,交給另一個人去擔任,除非他們兩人對這個人,有極度的信任,而這個人又有極充分的理由,還要有適當的職位。

我和白素想到的都是同一個問題,經過分析推斷,剩下的問題只是一個:這個人是什麼人?和兩個鐵生是什麼關係?

我們互望了一眼,都知道心中有同樣的問題,但又都沒有答案,所以也不必說出來了。

我乾咳了幾聲:「甘鐵生和方鐵生在戰壕中等待,心情自然緊張,可是他們兩人的動作,好像有點古怪?」

白素同意:「豈止有點,簡直古怪,你看:兩個人的手,手指交纏,緊握在一起——」

當她這樣在念著小說中所寫的動作時,我們兩人都同時伸出手來,每個手指相間,照小說所寫的那樣,緊握在一起。

我和白素是多年的夫妻,從初戀起到如今,感情一直如水乳交融,這種動作,我們不知做過多少次了,這時雙手緊握,也自然之極。

白素道:「從小說里看來,兩個鐵生這樣握手,也像是十分自然。」

我「嗯」地一聲,已經知道白素接下來想問我什麼了,果然,白素向我斜睨了一眼:「你也有不少極親近的同性朋友,你可曾和他們有過這樣的動作?」

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戰:「沒有——但會不會人在戰場上,生死一線,感情特別容易激動,也就自然有些不正常的行為?」

白素用十分鎮靜和肯定的聲音道:「兩個鐵生之間的關係十分暖昧,我不排除他們會是同性戀者的可能。」

我苦笑了一下,兩個鐵生是同性戀者,這一點,在整個小說中,可以找到證據處太多了。小說作者沒有明寫,甚至也沒有暗示,只是在許多地方,寫得一定很真實,所以才叫細心的人,可以看得出來。

我們互望著,白素又道:「整部小說中,都以兩個鐵生為中心,另外一個重要人物,被故意隱略,這個人物……你有沒有注意到,事情應該是那次演出後開始,也就是說,這個被隱了的人物,是當甘鐵生升任團長之長,才介入兩個鐵生的生活的?」

我同意:「小說中有明顯的提示,應該是這樣。」

白素側頭想了一會:「在軍隊里,一個團,團長副團長之外,重要的是什麼人?」

我也想了片刻:「很難說,看是什麼編製的軍隊。一些由政黨控制的軍隊,還有『政治委員』這樣的職位,地位甚至在團長之上。」

白素道:「通常的編製,有一個職位是必然不能少了他的。」

我「啊」地一聲,用力在桌上一拍:「參謀長。」

白素點頭:「這部小說中有一個極怪異的現象,它內容幾乎全然是描寫軍隊中的事,有的地方,甚至寫得詳細之極,可是從頭到尾,即使在後來,兩個鐵生成為師長和副師長之後,也沒有出現過『參謀長』這三個字。一個師的軍隊編製之中,沒有師參謀長,這是絕對說不過去的。」

我又拍了一下桌子:「這就叫欲蓋彌彰,這個故意被略去的人,一定是團參謀長,後來也成了師參謀長的。對了,那個人是甘鐵生升為團長之後才認識的。因為營的編製,沒有參謀長。」

白素眉心打著結:「真怪,為什麼不提呢?」

我打了一個「哈哈」:「或許象『紅樓夢』一樣,要把『真事隱去』」

白素竟然立刻同意:「顯然是,我們可以肯定,那個講『我去』的人,就是參謀長,也只有他這個職位,才有資格自動請當敢死隊長。」

我十分興奮,來回走著:「越分析越發現多事實,可是不明白的是,兩個鐵生如何肯讓他去?」

白素緩緩搖著頭,先道:「你別來回走得叫人頭暈。」又道:「我也想不通,但其中一定有十分重大的原由。嗯,接下來有一段,是寫伏在曠地上裝死屍的其中一個的,你注意到沒有?」

我當然注意到了,那是整篇小說中最豈有此理的一段,又是很長,有相當多心理描寫,用的全是同一個代名詞「他」。

而且全段文字晦澀之至,簡直不知所云,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算看完,要不是為了研究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一定會把它跳過去不看。

這段文字並不長,我可以全文引述出來——大家看的時候,真的要小心一些,不然,就不容易看得懂,若是覺得不好看,也大可以跳過去,雖然後來真相漸白,才知道那一段晦澀文意的文字,大有講究,到那時再來看,才會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不知道自己伏在地上已有多久了,從那一陣槍聲之後,一切全是死寂,他甚至以為自己已進了地獄。

一動也不動,要把自己當成一個死人,才能把敵人瞞過去,他和他都曾一再告戒過,一個人暴露了,就等於全體暴露。

可是天曉得,他在心中自己問自己:所謂「全體」,究竟還有多少人?很可能只有他一個人了。其餘的,都由假死屍變成真屍體了。

偷襲的計畫是他提出來的,他同意的,這是一個好計畫,即使「全體」只剩下他一個人,也還是可以將自己這方面製造一個相當有利的進攻機會。

這個敢死任務,十一個人若是還未開始行動,就只剩下他一個,那未免大壯烈了。他想起剛才,至少有七八顆子彈,就在他的旁邊,滋溜滋溜響著,帶起熾熱的魔火,鑽進了土地之中。

(種籽播進了土地中,什麼種籽,就會長出什麼植物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機槍子彈看來象是那樣歡呼著鑽進了土地之中,會長出什麼東西來?死亡仇恨?)

那些子彈,任何一枚,都可以使他的生命結束,但是奇蹟似地,他非但沒有死,而且沒有受傷。四個沉甸甸的炸藥包,還壓在身下,他十分難以想像,四包炸藥若是一起爆炸,他的身子會剩下多少?

(根據「物質不減定律」,他的身子應該不會少了什麼,問題是,會變成什麼。)

他的耳際,又響起了他和他的聲音,他和他的聲音,能使他的心神寧靜,即使在如今這種境地之中,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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