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逃亡(上)

窩棚之間的通道極狹窄,這時,已經有人從窩棚中走了出來,銅鑼不急不徐地傳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銅鑼在中國就成了訊息傳遞的工具,而且不論在什麼地區,都有一套相同的訊息傳遞的方法,類似印地安人的「鼓語」。不急不徐的銅鑼聲,代表著召集。急聚而凌亂的,那是緊急事故的發生,許多銅鑼一起敲,是有了大喜事等等,凡是熟悉中國農村生活的人,自然而然可以接受銅鑼聲所傳遞的訊息。

自窩棚中出來的人,自然都是聽到了召集的訊息而出來的。

天色十分黑暗,狹窄的通道之中,連星月的微光都被掩遮住,看來格外陰暗,所以出來的人,看起來也只是許多晃動著的人影。

摹地,有一小隊人,提著火把,為首的一個敲著鑼,吆喝著:「我們的『金子來』打贏了,快到江灘去集合,整段江,全是金塊,等著我們。」

這一小隊人,約有七八個人,全是一色的勁裝,看來神情十分威武,一手執著火把,在他們揚起的手臂上,扣著雪亮的短刀,腰帶之上,人人都有兩個連著鐵鏈的鐵圈,在他們過去時,黑暗之中,鬼魅一樣的人影,一起閃開讓路。

這一隊人,在金沙江邊,是特殊人物之一,像這裡,聚集了三萬多人,自然有人統領,統領的最高層,哥老會派下來的一個龍頭,和遍布四川全省的哥老會的組織一樣,下設十二堂,每一堂都有一個掌舵,掌舵的下面,又有一層一層的組織。

而這些組織,掌舵的權力,龍頭的至高無上的地位,就由這些刀手來維持。

這是人類的一種傳統的統領方式:武力作為統領的保證,制訂了一套規矩,由武力來保證這些規矩的實行,要是有什麼人,覺得自己的腦袋比雪亮的鋼刀來得硬,大可以去碰一碰試試。

只不過,在人類的歷史上,還沒有腦袋碰贏過鋼刀的例子,要碰贏鋼刀,唯有更利的鋼刀。一次一次下來,人類的文明,遂得以進步,從石塊到鐵器,從鐵器到火器,乃至今日的火箭大炮核彈,花樣翻新,科學進步,可是原則卻一直存在,沒有變過。

每一個堂,像這樣的刀隊,有十隊左右,他們的任務,是維持秩序,執行規矩,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項,是防止逃亡。

逃亡的,自然不會是龍頭堂主,而是淘金的苦工。

苦工不是自己願意來的嗎?江灘上,湍急的江水之下,有著無數金塊,那麼多吸引人,把成千上萬的人,從千百里外,吸引到這裡來,人人都以為在這裡捱苦,只是十分短暫的時光,一年半截之後,就可以帶著整袋的金塊,離開這裡,告別苦難,回家鄉買田置屋,娶妻生子,生活從此改觀。

一到這裡之後,他們就發現,生活的確改觀了,但是絕不是照他們自己的意願改觀,而是另一些人的意願,那些人訂下的規矩,突然之間,以無可抗拒的力量,套向他們的身上,開始的時候,自鄉間來到的、淳樸的、頭腦簡單的農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一切全像是一場幻夢一樣,徹底地迷失了。

人是有弱點的,在極度的迷失之中,除了默默承受之外,少會有別的反應。但逐漸地,當環境熟悉了,在極度的慌亂過去之後,慢慢定下神來,總有一些人會開始想想,覺得這樣下去,一輩子也不能有出頭的日子,於是自然而然,就會有人逃亡。

刀隊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阻止逃亡,尤其是偷帶著金塊的逃亡。

淘金工的勞力,使金塊得以從幾萬年之前就躺著的江底,進入庫房。所以掏金苦工也等於是金塊,等於是財富。在風聞隨處有金塊可拾的鄉間,貧苦的農民,多半還是將信將疑的,而且,要農民離鄉背井,非得叫他們下最大的決心不可,絕不是容易的事。

於是,為了招募淘金的苦工,就有一隊一隊的人,到各處鄉間去遊說宣傳。

宣傳,也是古已有之的,白的說成黑的,方的說成圓的,無變成有,苦變成樂──謊言說上一千遍,就變成了真理,頭腦簡單,生活苦困的鄉下人,怎經得起這樣的引誘?而且,許下的條件,聽來就令人怦然心動:動身之後,路上的費用,全有人代支,到了那裡,第一個月管吃管住,等找到了金塊,自然自己顧自己了,那裡有的是大魚大肉,連成都的標緻娘們兒,都全到那裡去,那裡,人人都懷著金塊哪。

幹上一年半載,金塊存多了,只怕趕你回來,還不肯回來哩。

那種話,動聽得能叫小夥子聽得全身發熱,三更半夜從夢裡樂得醒過來。彷彿身子的左邊,堆滿了金塊,身子的右邊,偎依著鄉下人做夢也想不到有那麼好看的小嬌娘。

世世代代,人類受著美麗的謊言的欺騙,甚至同樣的謊言,可以反覆使用,依然有效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被騙人自己的錯誤,不肯稍為去探索一下美麗的許諾的背面,隱藏著什麼。到了一定的階段,騙人者甚至可以收手,被騙者會繼續自己欺騙自己,在這時,就算有人大聲疾呼,揭穿真相,被騙者也不會相信。

因為被騙者已經陷進了他們自己編織成的美夢之中,陶醉憧憬著虛幻的希望和想像之中,在這種情形下,他們根本無法脫出自己編織的羅網。

到金沙江去,那裡有金塊,有好酒,有魚有肉,有美女,什麼都有。

年輕力壯的踴躍向前,年老力衰的還為自己不能入選而傷心。

於是,人群湧進金沙江畔,自然也有成了刀隊的成員的,成了「金子來」的,但是大多數,絕大多數,都知道了美麗的許諾後面的真相。

有一點,至少是真實的,那就是:確然有著大量的金塊,閃繕生光的黃金。

來到這裡的人,第一次在石塊之中拾起一塊金子來的時候,都會自然而然,發出歡呼聲:金子!黃澄澄、重甸檔的金子。金子代表了一切,手指甲大小的一塊黃金,代表了十頭二十頭壯健的水牛,代表了一片田地,代表了一間房子,代表了吹創打打,花轎抬一個新娘子進門。更多的黃金,自然代表了更多的一切。那一霎間的快樂,簡直教人飄然欲仙,連奇寒徹骨的江水,也會變得溫暖──江水永遠是那麼冷,那全是抬頭可見的山頂積雪溶化下來的。

快樂對人類來說,實在太吝嗇了,就是那麼短暫的一霎間。

接下來,他們就發現,不論一天找到多少金塊,結果都是一無所有。在家鄉可以換一條水牛的金塊,在這裡,只能換一碗飯,而且,不知自什麼時候起,欠下了許多債,債項包括那僅可凄身的窩棚,比鄉間的三間青磚大屋還值錢在內。

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難得有一點金塊存了下來,用一個小皮袋放著,緊貼著肉藏起來,寧願睡覺的時候,讓堅硬的金塊把自己的身體弄得生痛,但這小金塊,也還不是自己的。

不能拒絕賭博的引誘的人是三分之一,餘下那三分之二中,有一半卻拒絕不了軟玉溫香的引誘,真是大地方來的小嬌娘,瞧你一眼就能讓你癱著,當她投懷送抱時,小皮袋中的金塊,也就自然而然,由粗糙的大手之中,轉到了柔軟的小手裡,換來的是粗糙的大手,可以恣意地在細皮嫩肉上搓揉,在銷魂蝕魄之中忘掉了自己究竟是為什麼到這裡來的。

三分之二的一半是三分之一,再餘下的那三分之一,別有所好,鴉片成了他們的精神食糧。

一切全由各堂控制,上面有龍頭掌舵,進來了,出不去,就不必出去了吧,人是有惰性的,至多三五年,再精壯的小夥子,也會變得走一步喘一喘,那自然是沒有用的了,沒有用的人,自然下落不明,誰也不會去追究一下他們的下落。

但是,還是有人會逃亡的。

逃亡的人,大部在一開始覺得如果人間有地獄,這裡就是(重覆三次)之後開始行動的,他們都偷偷地把較大的金塊藏起來,儘管每晚列隊收工時,都要經過徹底的全身檢查,但當人要藏起一點什麼的時候,總有方法可以達到目的的。

等到有了心目中足夠的金塊之後,就會開始逃亡,崇山峻岭之中,出路總共只有那幾條,那幾條出路,都有刀隊扼守,蒼蠅都飛不過去,所以,逃亡者只好揀人跡不到的小路,那種小路,根本無法知道下一步會遇上什麼。

有沒有人逃出去過,不得而知,捉回來的,倒是經常有,自然要受極嚴的酷刑。

在持著火把的刀隊過去之後,黑暗之中,幢幢人影,又開始向江灘邊上移動。或許是由於生命已沒有了希望的緣故,在移動著的人群,自始至終,都給人以幽戀的感覺。剛才,在火把光芒照耀下,可以看清幾個人的臉,一色的神情木然,眼光空洞。

然後,忽然來到了一個窩棚之內。

那窩棚看起來相當寬敞,而且居然有著一張床,床上的被子,看起來居然也柔軟。而更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三枝蠟燭的燭火照耀之下,一張桌子上,居然有著一面一尺見方的鏡子。

鏡子背面的水銀,已經剝落了不少,所以在鏡面上反映出來的一張臉,看來也有點殘缺不全之感。

然而,在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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