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第一個月,相互了解階段,進行得不大順利。第二個月,試著接受他們在第一個月所了解的情況,這就容易多了。

第三個月,盒子送過來的時候,事情實在有些棘手。

首先,解釋「月」這個概念就遇上了麻煩。在住慣了拉姆拉的阿瑟眼裡,這個問題簡單得可愛。每一天大約是二十五個鐘頭多一點,基本上這就意味著他可以每天都在床上多懶一個小時,當然還要定期調他的手錶,不過阿瑟還挺愛干這個的。

在拉姆拉,太陽和月亮的數量也讓他覺得親切——每樣一個——跟他過去停留過的某些星球完全不同,有的地方太陽月亮簡直多得可笑。

拉姆拉每三百天繞自己唯一的太陽轉一圈,這是個好數字,因為它意味著一年的時間不會拖拖拉拉地老過不完。月亮繞拉姆拉公轉的次數大約是每年九圈,這意味著一個月有三十天多一點,簡直完美極了,因為這麼一來你就可以多點時間干你想乾的事兒。它不僅跟地球很像,讓阿瑟覺得安心,事實上它簡直是地球的改進版。

但蘭登卻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不斷重複的惡夢。她說哭就哭,以為月亮要來抓她了。那東西每晚都在,然後,等它走了,太陽又出來跟著她。一次又一次,永遠沒有止境。

崔莉恩警告過阿瑟,直到目前為止蘭登的生活都不大有規律,要適應這兒的日子可能會有些困難,但阿瑟沒料到她竟然至於對著月亮嚎叫。

當然,其實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在他的意料之內。

他女兒?

他女兒?他和崔莉恩甚至從來沒有——對吧?他絕對相信自己應該會記得才是。還有,贊福德呢?

「不是一個種族,阿瑟。」崔莉恩是這麼回答的,「當我決定要個孩子的時候,他們給我做了各種各樣的基因測試,結果在哪兒都只能找到一個合適的。過了一陣我才明白過來。我重新核查了一遍,結果發現猜得沒錯。通常這事兒他們不願意告訴你,但我堅持這麼做。」

「你是說你去了DNA銀行?」阿瑟的眼珠子鼓了出來。

「對。不過她的名字並不那麼準確,因為,很顯然,你是唯一一個人類捐獻者。不過,我得說,看起來你還真是個常客。」

阿瑟瞪大眼睛望著房門的方向,那姑娘也正無精打采地靠在門框上看著他。

「可什麼時候……多久了……」

「你是問她多大?」

「對。」

「問錯了。」

「你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我不知道。」

「什麼?」

「那個,按我自己的時間計算,生下她大概有十年,可她顯然比這要大得多。你瞧,我總是在時間裡來來回回地跑,(、)工作。我儘可能帶她一起去,但也不是每次都行。後來我就把她送去市區日托,問題是眼下可靠的時間追蹤根本就不可能。你一早把他們送過去,天曉得晚上他們多大了。你抱怨得臉都綠了,結果半點用處也沒有。有一次我把她留在那種地方,就幾個鐘頭,等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過了青春期。能做的我都做了,阿瑟,現在該你負起責任來。我還有場戰爭要報道。」

崔莉恩離開後的十秒鐘是阿瑟·鄧特這輩子最漫長的十秒。時間,我們知道,是相對的。你做星際旅行,出去好幾光年又折回來,如果是光速飛行,那麼等你回來的時候,你或許才老了幾秒鐘,而你的雙胞胎兄弟姐妹可能已經老了二十,三十,四十或者不知道多少歲——就看你走了多遠。

這對你會是個極大的震撼,特別是如果你原先壓根不知道自己有個雙胞胎兄弟姐妹的話。你不過離開寥寥幾秒,肯定不夠讓你準備好面對莫名其妙膨脹出來的家庭關係。

十秒鐘的時間也不夠阿瑟組織起對自己和人生的全新角度,好把這個今早起床時他絲毫沒有想到的新女兒囊括進去。深刻,(、)親密的家庭關係不可能在十秒鐘里建立起來,無論你離開他們多快多遠,因此當阿瑟看著那個站在門口盯著自己地板的姑娘時,只能感到無助,迷惑和麻木。

他想,假裝自己並不無助是沒有意義的。

他走過去擁抱她。

「我不愛你。」他說,「對不起。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誰。不過請給我幾分鐘。」

我們活在古怪的時代里。

我們活的地方也挺奇怪: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宇宙里。別人的宇宙與我們自己的相交,投下陰影,我們就把這些陰影搬進自己的宇宙作為居民。你必須能夠一面窺視這令人迷惑的,無限遞歸的宇宙,一面還說些諸如「哦,嗨,艾德!皮膚曬的真帥。卡蘿還好吧?」這類的話。這其中涉及大量的過濾技巧,任何有意識的主體最終都必須掌握它們,因為要對生活的混沌進行思維,人人都不免陷入迷亂和騷動,不得不學會自保。所以說,讓你的孩子也喘口氣,OK?

——節選自《在一個不規則的錯亂宇宙中的實踐撫養學》

「這是什麼?」

阿瑟幾乎要放棄了。也就是說,他不會放棄。他絕對不會放棄。現在不會放棄。永遠不會放棄。可如果他是那種會放棄的人,這會兒大概就是他要放棄的時候了。

粗魯無禮,陰沉乖戾,想去古生代玩耍,不知道這兒幹嗎要一直有重力,對著太陽嚷嚷問它幹嗎老跟著自己。在這一切之外,蘭登還拿了阿瑟切肉的小刀去撬石頭,然後用它們丟噼卡鳥,理由是它們竟敢拿那種眼神看自己。

阿瑟甚至不知道拉姆拉有沒有經歷過古生代。按照老刷希巴的說法,這個星球是在一個星期八下午四點三十分出現在一隻巨大的蠼螋肚臍眼上的,一出現就是現在這模樣;而阿瑟,儘管作為一個老道的銀河系旅行家,而且上學的時候物理和地理也能雙雙以0通過,對於這種說法卻相當懷疑。但他很明白跟老刷希巴爭論只是浪費時間,再說,他過去也沒覺得這件事有什麼爭論的必要。

他一面護理破損,彎曲的小刀,一面嘆了口氣。他一定要愛她,就算這會要了他的命或者她的命乃至他倆的命也在所不惜。當父親並不容易。他知道從來都沒人說這件事容易,但問題不在這兒,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沒向人家要過這份差事。

他在儘力而為。從做三明治里擠出來的每一秒鐘他都跟她呆在一起,跟她說話,陪她走路,同她一起坐在小山上望著太陽落到他們所在的山谷背後,努力了解她的生活,試著跟她解釋自己的一生。這事兒挺棘手。他倆之間的共同點,除了幾乎完全相同的基因之外,只有一塊鵝卵石大小。或者應該說是崔莉恩大小,但對於她,他倆的看法又略有不同。

「這是什麼?」

他突然意識到她在跟自己講話,而他根本沒發覺。或者其實是他沒有聽出她的聲音。

不是平時跟他說話時那種敵視,尖銳的聲音,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問題。

他吃驚地看看四周。

她坐在茅屋角落裡的一張板凳上,擺出自己特有的那種彎腰駝背的姿勢,膝蓋並在一起,兩腳成八字形張開,黑色的頭髮垂下來遮住面孔,雙手捧著個什麼東西正看得認真。

阿瑟走到她身邊,稍微有點緊張。

她的情緒一直都是說變就變,但迄今為止都是在各種類型的壞心情之間轉移。完全沒有一點徵兆,怨恨和挖苦就會變成可憐巴巴的自憐自傷,然後又進行好幾個回合漫長的苦悶絕望,中間還夾雜著對生命物體的毫無理由的暴力行為以及立即前往電子俱樂部的強烈慾望。

在拉姆拉,別說沒有電子俱樂部,這兒壓根就沒有任何俱樂部,而且,事實上,也沒有電。村裡有個鐵匠鋪,一個麵包房,幾輛手推車和一口井,但這些就是拉姆拉科技的頂點,蘭登的怒氣很大一部分都是針對這地方完全無法理解的落後狀態。

她的手腕上植入了一塊彈性面板,可以接收到亞以太電視節目,但這並不能讓她開心起來,因為那上頭全是各種讓人激動得發瘋的事情,它們發生在銀河系的每個角落,只除了這兒。上頭還頻繁出現那個把她丟下自己跑去報道什麼戰爭的老媽。現在看來,那場戰爭似乎根本沒有發生,或者至少是情報工作搞得亂七八糟,引起什麼地方出了大岔子。它還讓蘭登得以觀賞到許多場面宏大的驚險片,看貴的駭人的宇宙飛船迎面相撞。

所有這些富有魔力的美妙畫面都浮動在她的手腕上,村民們完全被迷住了。他們只見過一艘飛船墜毀,那情景過於驚險恐怖,激烈震撼,而且引發了那麼多可怕的災難,例如大火和死亡,所以大家壓根沒意識到那原來是一種娛樂。

老刷希巴也給驚得目瞪口呆,於是立即把蘭登看成了鮑伯派來的使者;但很快他又改變主意,認定其實鮑伯派她來是為了考驗自己的信仰,如果說不是考驗自己的耐心的話。失事飛船的數量也讓他心驚,如果想繼續抓住村民們的注意力,不讓他們一天到晚去瞅蘭登的手腕,他就只好把所有的飛船全都編進他的聖史里。

眼下蘭登瞅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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