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九章 薛寶釵之決戰情場

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莫過於成功地嫁給了賈寶玉。

寶玉並不是有多麼好,但他是許多女人追逐的目標,尤其是林黛玉的夢中情人——就憑這一條,便足以讓我有理由殫精竭慮非他不嫁的了。

我和黛玉是閨中密友,本市十二名媛前兩位,但到底誰是冠軍呢?各人自有一批擁躉者,唇槍舌劍口誅筆伐多年,始終不能得出結果——也許結果是有的,只是我不肯承認——我從不承認我不如她,雖然沒有一條她比我差。

論貌,我們是春花秋月各擅勝場;論才,彼此惺惺相惜半斤八兩;論風頭情趣,她住的瀟湘館和我住的蘅蕪院都上過時尚雜誌的家居彩頁;論聲名地位,全城的小資們都以結交我倆為榮,比如櫳翠庵的妙玉吧,初來本城,想躋身名媛之列,第一件事就是下帖子請我們兩個一起去她家喝茶,當然,也請了寶玉,因為她和這城裡所有的女孩子一樣,同樣對鑽石王老五的賈寶玉居心叵測。只是每個女人模仿秀的版本都不同,好像黛玉最常見的POSE是西施捧心,偶爾也來場飛燕泣殘紅;我呢,是楊玉環和樂羊子妻的FANS,文有停機之德,武有撲蝶之姿;而妙玉,她自知無法在身世相貌上與我們兩個相比,所以另闢蹊徑,扮清高,扮潔癖,裝冷美人小龍女,然而見到寶玉,立刻一團火似的,把自個的口杯遞給男人用,什麼架子也都忘了——現在明白我為什麼一定要得到寶玉而後快了吧?

一個女人最大的成功,不在於她自己是什麼樣的女人,而在於她嫁了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元春大姐不去說她了,做了皇帝的二奶,位高權重,偶爾回趟家,親娘老子見了她都要下跪;鳳姐姐出名潑辣,但如果她的丈夫不是璉二哥,誰理她?秦可卿艷名遠播,原因還不是腳踩兩隻船,並且是鐵達尼號那樣的豪華輪船——賈珍和賈蓉父子,當然,她後來玩火自焚,結局也像鐵達尼號一樣——沉了。

我要嫁的人,可以不完美,但不可以不出名。我永遠要成為人群的重心,不能忍受任何冷落。如果我不能憑自身條件證明我比林黛玉棋高一著,那麼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嫁給她最想嫁的人,讓她明白無疑地成為我手下敗將。

也許你會問既然我這麼恨黛玉,為什麼還口口聲聲說她和我是好朋友。其實這很簡單,我欣賞她也是真的,而且,除了她之外,這城裡也沒第二個人可以和我並駕齊驅,不是說看一個人的品位就看她的朋友是誰嗎?像妙玉那種農轉非的村姑我才看不上呢,那樣的朋友,我隨便一揮手就會有十個八個撲上來套近乎,但是林黛玉只有一個。同人聊天時閑閑地帶出一句「我和黛玉挺熟的……」,是件有面子的事兒。

贏林黛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寶玉雖然不專一,但是他的情中至少有百分之六十是給了黛玉的,這一點,瞎子也看得出來。其餘的百分之四十,分配方式大致如下:百分之十給了我,百分之十給史湘雲,百分之十給妙玉,還有百分之十給他公司里一乾女職員如襲人晴雯之流均分,今天你多一點,明天我多一點,沒個准數兒。

怎樣才能成為他心中的最愛呢?這個並不是我要考慮的第一課題。因為明知道不可能。畢竟,初戀是最難忘記的,誰讓黛玉她比我先到呢?

我的捷徑是走上層路線,討好他的媽媽和奶奶,以及他那個來頭挺大的姐姐。寶玉是孝子,而且是個沒主見的孝子,如果他奶奶和媽媽取中了我,他不同意也沒用了。戀愛自主婚姻自由這種話是說給小市民們聽的,像我們這樣的富家子,婚姻第一準則永遠是父母之命集團之利,一切向錢看。

賈府公司一直惦記著成為上市公司,最近正在申請貸款,公司執行董事鳳姐姐和璉二哥為了這件事光是請客賄賂就不知花了多少錢了,可是貸款的事兒還是連個影子也沒有。於是,我找個機會,在席上誠懇地請教賈璉:「我哥哥最近升了銀行投資部主管,其實他哪裡懂什麼投資呢,璉二哥有空多指點他才是。」

賈璉大喜,當晚就到我家指點去了,和我哥哥在一家桑拿院里指點了整個晚上,第二天一早賈府董事會上便通過了兩項決議:一、賈府公司上市;二、賈薛聯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挑起蓋頭的那一刻,我第一眼看的並不是新郎寶玉,而是在人群中尋找我那個失敗的情敵林黛玉的身影。

我們的眼光在半空中對撞,發出「啪」的一聲。

開始我以為是幻覺,但是接著我看到她胸前的玉飾。那是寶玉自出起生便沒有離過身的玉墜子,如今正盪在黛玉的胸前,然而就在我們對視的一刻,那塊玉裂了,鮮明的裂痕如瓷器上的冰紋,裂而不碎,是一個女子無聲的哭泣。

黛玉站在宮燈前,燈光在她四周形成一道炫目的光圈,使她看起來彷彿一個發光體。可是這個發光體的本身卻灰敗黯淡,儘管她錦圍玉繞,儘管她花容月貌,儘管她亭亭玉立,儘管她儀態端方,但她的眼睛是灰黯的,她的神情是灰黯的,她整個人通身上下,都帶著一股灰黯的氣息。

像她那樣一個女子,遊手好閒,除了一點小才情小聰明外別無所長,成天只以戀愛為第一事業,有什麼樣的力量可以承受這樣的失敗?

她終於敗給我,敗得一點餘地都沒有。

第二眼我才去看寶玉,他衣著光鮮地站在我的面前,與我肩並肩手挽手,但是他的眼中沒有我。他也正空洞地望著黛玉,望得失魂落魄。

那麼空,那麼空的眼神。在那一片茫茫如雪野般的空白中,我清楚地讀到了兩個字:愛情。

也許就在那一刻,寶玉在一生中唯一地一次,全情傾與,孤注一擲,完完整整地只愛一個人。

那個人,不是我。

我忽然很想笑。電影里失戀的女子流著淚說:我愛的人結婚了,而新娘不是我。

年輕的影迷們把這句台詞重複一次又一次,以為這便代表了愛情悲劇中極至的絕望。

然而我要說,不是的,那不是人間的至痛。真正讓一個有愛的人心死的,是我做了人家的新娘,但卻永遠失去他的愛。

在我的婚禮上,在萬眾矚目的時刻,我一生中唯一地一次,看到愛情的存在。存在於情敵的失敗中,存在於我的夫君的眼裡。他的眼神,如此空洞,只為他的心,在那一刻呼嘯著死去,撲向那個曾經愛著他也曾經被他愛著的失敗的人。在他成為新郎官的那一刻,他終於知道,最愛的人是林黛玉。

蜜月開始了。

我在論壇上懸出一道問題:蜜月中最常見的對白是什麼?

答案有很多,位列前三位的分別是:你愛我嗎?你最愛的人是不是我?你會愛我到多久?

然而這樣的對白,從不曾在我的婚姻中出現一次。

我最常說的話,是明天我在飯局上應該穿什麼衣裳?

寶玉雖然不事稼穡不擅經營不懂管理不學無術,但他的審美眼光是一流的,他會煮最香的咖啡選最新的影碟挑最美的衣裳,經過他包裝的我比婚前越發閃亮耀眼,不需要問魔鏡我也知道,自己已經明明白白毫無疑問地成了本城最炫的女子。

至於林黛玉,在我結婚的第二天,便遠走他鄉,銷聲匿跡了。如果你在異鄉,看到一個女子常做蹙眉捧心之狀,雖然衣飾鮮亮,卻總是神情鬱郁,似乎失去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她的胸前,永恆戴著一塊有裂紋的寶玉,沒事兒便走到公園去掃落花——那便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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