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黛玉之死

皇宮內幃,燈火輝煌,但照耀的卻是一片凄慘景象。

元妃氣咽神虛,一手拉著祖母賈老夫人,一手拉著母親王夫人,喘吁吁一字一頓:「老太太,太太,俗話說『月滿則虧』、『樹倒猢猻散』,如今孩兒眼見是掙不得力了,雖然說皇恩浩蕩,到底人走茶涼,母親不得不早有個計較。」

一席話說得賈母老淚縱橫,王夫人死死攥著長女的手只管抽泣,又拼了命地咽住哭聲,口裡只說:「貴妃千萬別這麼說,臣妾合家整日燒香侍佛,保佑貴妃鳳體早日康復。貴妃有什麼不放心的,儘管囑咐臣妾,只別太操心了才是。」

元妃閉一閉眼,苦笑道:「求人不如求己,何況求佛……年前我回家省親,眼見薛林兩位妹妹才貌,比咱家幾個女孩兒都強出好多,只怕賈家的將來就系在她二位身上……薛家世代行商,宮裡尋常的風吹草動不能動搖他家;再有,北靜王素和咱家親厚,若是結了姻親,賈家將來有了什麼事,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或也會體諒幾分。」

王夫人尚自怔忡,賈母卻早已心領神會,遂扶了拐杖叩頭謝恩,回府後果然找來鳳姐密議。王熙鳳暗暗佩服,點頭說:「大姐姐在宮中見多識廣,考慮果然周到。薛大妹子咱們知道根底兒,沒得說。雖說寶玉和林妹妹似各有心,不過咱們這樣的人家兒,原沒有私情這回事。林妹妹的才貌固然是好的,只是家底太薄了些,主家持事不可以重望,不若薛妹妹持重。縱然賈家一旦勢敗,有了薛家的支撐,也還備個退路。林妹妹咱們也不虧待了她,想那北靜王妃昔日咱們也都是見過的,好和氣溫善的一個人,當時還稱讚過林妹妹多才多藝呢。林妹妹結了這頭親,一樣穿金戴銀,呼奴喚婢,咱們也多個靠山依傍,豈非兩全其美?」於是細細計畫起來。

晚間王夫人將這話告訴了賈政,賈政也覺妥當,忽想起一事,因道:「記得當年給蓉兒媳婦送殯,引見寶玉給北靜王時,王爺曾邀請寶玉常到他處走動,講談學問,既如此,不如就送寶玉去他處就學,兩家也多親近親近。」

一時計議停當,人人俱鼓舞起來,次日便遞拜貼與北靜王府,又送了四色手信,北靜王果然十分高興,專派了家人來接寶玉過去。自此寶玉便常在北靜王府留宿,常常離家一半月不回。

消息漸漸傳出,賈府上下都知道府里要再出一位王妃,賈家百年基業是絕不會倒的了,個個喜氣洋洋的,就只瞞著瀟湘館諸人,但到底也還是被雪雁聽到了風聲。雪雁便同紫鵑嘀咕:「憑姑娘的模樣兒才幹做正妃也未必肯,她肯給人做側妃?」紫鵑聽見,嚇得忙捂了她嘴,喝道:「這也是混說得的?小心姑娘聽見。」

豈不知黛玉見這幾日賈母王夫人忽然往瀟湘館多了走動,寶玉又成日呆在北靜王府不回,心裡早已雪亮,閑里已不知把這事掂量了多少回。她想起那年自己理過父親後事回來寶玉贈她香串的事,當時寶玉還特特解說這是北靜王賞賜的,記得當時自己擲還香串時曾說過:「什麼臭男人帶過的?我不要。」想他一串香串自己都不願受,還會願親近他這個人嗎?再轉念想到近日賈府中人每每從宮中回來都是滿面慘淡,自是賈府不日將有大難,那麼想把自己嫁與北靜王的目的也就不言而明了。這樣想來,自己領受賈府多年恩惠若不圖報倒似無禮,但若是從了又豈是自己一向為人,因此上千思萬想,只覺沒有出路,但求速死,以全素志。

自此以後,黛玉便愈發不顧惜起自己的身子來。每日里能吃一碗飯只吃半碗,也還有一頓沒一頓的,紫鵑每每起夜,往往見到黛玉被子滾在一旁,葯更是堅決不吃。紫鵑心裡疑惑,猜到定是與寶玉有關,幾次想當面問問寶玉,卻只是不得見。一則寶玉而今搬出大觀園不若以前走動方便了,二則寶玉也難得在家,日晚只在北靜王府聽候,見他一面,竟比登天還難。

轉眼春深,又到狩獵季節,北靜王邀了寶玉遠行野遊。黛玉每到春天必然發病,這年喘得更是厲害,一連數日未能起床。這日天氣晴好,紫鵑勸黛玉到園中走動散心,黛玉掙著勉強爬起,由紫鵑扶著在花園裡散步,見到滿園殘紅,不禁心酸,因命紫鵑將自己葬花用的花鋤錦囊取來。

黛玉自在花下閑步,一陣風過,落紅繽紛,撲了她一頭一臉,黛玉忽然想起寶玉當年在花下同自己說的話來,耳邊驀地響起一句:「妹妹,你放心。」只覺一陣心痛,萬箭攢射一般,痛不可抑,趔趄幾步,猛回頭,「哇」地一口鮮血吐出,望後便倒。紫鵑剛剛攜了花鋤回來,遠遠看見,嚇得魂飛魄散,大叫一聲「姑娘」扔掉花鋤飛跑過來扶起,只見黛玉牙關緊咬,呼吸低微,面色如紙,偏偏雙頰又紅若胭脂,心知不好,淚珠忍不住簌簌滾落。

黛玉這次一病非小可,每日都是大口大口地吐血,太醫一日三次地登門,又悄悄留下話讓準備後事。賈母同鳳姐面面相覷,說:「原替這孩子打算好了將來的,誰知她竟沒福氣領受。」自把心灰了一半。

紫鵑見黛玉落花般一日萎似一日,卻夜夜不眠瞪圓了眼若有所待,心裡明白她是有話要說,卻不敢說破,只天天往襲人處打聽寶玉消息。襲人早已打聽到寶玉同寶釵婚事落實,這幾日寶玉不在,她便每天到薛姨媽處問候,幫姨媽做些針織活計,同寶釵閑話家常,見到紫鵑,只是笑嘻嘻地寒暄客套著沒一句實話,恨得紫鵑心裡咒罵:「孵上水兒的,往日寶玉天天往瀟湘館跑動的時候你可也是這般神氣么?專會仰高踩低的西洋哈巴兒!」

好容易等得寶玉狩獵回來,紫鵑正想輾轉託人告訴寶玉來一趟瀟湘館,寶玉卻早早自己登門了,只看了黛玉一眼便大驚失色道:「幾日不見,妹妹如何病得這般重了?」滿臉痛惜溢於言表,黛玉還不怎的,紫鵑卻「嗚」地一聲哭出來,哽咽道:「姑娘等得你好苦,你怎麼到今兒個才來?」黛玉回眸看看紫鵑,似要罵她多嘴,卻只是無力開口,只輕輕揮揮手示意她出去。又喘了半晌方對寶玉說:「我這次是好不了了,你和寶姐姐兩個好好地過吧。」

寶玉大驚:「妹妹說什麼話?我的心妹妹是知道的,怎麼又來慪我?」黛玉搖搖頭要寶玉不要插話,又喘了半晌繼續說:「我已經想明白了,賈家偌大一家幾百口人,希望可全在你身上呢。你負了他們,天也不饒你。我是不能從他們的願了,可是你,你是這家的人啊,你不管他們,誰來管呢?」寶玉心痛如絞,哭道:「妹妹你這麼說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呢,我也不指望當官做侯,就算家敗了又怎麼樣,只要我們在一塊兒,有一口粥吃我就不怨什麼了。」黛玉搖頭苦笑:「只怕一口粥吃不上的日子也還有呢,那時可又怎麼說呢?我也背不起這罵名,你要真體諒我,就聽我這一回,拿待我的心待寶姐姐,只要你好,我也就……」說到這裡,又咳起來。寶玉哭得肝腸寸斷,黛玉的話只是一句聽不進去,緊緊攥了她手哭道:「妹妹,是我負了你!」

黛玉見他這樣,心內憐惜,暗想我同他自小相知,如今我撒手去了,可叫他情何以堪呢?因此上,竟把那一片自憐之心盡皆收起,只管替寶玉思慮起來。愣愣望了他半晌,忽問:「寶玉,記得三生石畔的絳珠草么?」

寶玉一怔,不明所指,卻又覺心頭恍恍惚惚,若有所思。

黛玉這幾日百般思量,一時清醒一時糊塗,卻早把過去將來的事想得通徹明白,這時候雖然氣力不濟,卻是神清氣爽,歇了一歇又說道:「想當年離恨天外,我承你以雨露灌溉,總沒什麼報答,但跟你到世上走了這一遭,把一生的眼淚還了你,也就夠了……寶玉,如今,我是不欠你什麼了。」一語未了,一口鮮血噴出,力息已微。

寶玉別的話總沒聽見,只這一句「我不欠你什麼了」卻是刺入肺腑,只疼得肝膽俱裂,恨不得將心剜出來千刀萬剮,整個人七魂出竅般,呆若木雞,及見黛玉嘔血,方「呀」地一聲哭出來。

卻說襲人知寶玉來了瀟湘館,見久久不回,便來尋找,在門外聽得寶林二人對話,只怕寶玉難過傷身,此時明欺黛玉不理事,也顧不上禮節尊卑,自己打了帘子進來攙起寶玉道:「二爺,原來你在這裡,老爺到處找你呢!」紫鵑雪雁也一齊搶進來侍候。

寶玉哪裡肯走,死攀了床沿啞著嗓子哭道:「叫老爺再打我一頓,打死我!我有太多話要同妹妹說,我要把這顆心掏出來給她知道!」

襲人見他話說得大膽,驚得臉都白了,遂不顧死活,連說帶勸硬將寶玉拉了去了。

沒幾日,宮裡傳出消息,元妃駕薨。賈母心知大廈已傾,眼見黛玉同北靜王這段親是結不成了,只恨天不遂人願。風燭殘年之人,哪裡禁得起這般憂慮操勞,到宮中大哭了幾場,便病倒了,日日請醫問葯,賈府上下一片黯淡。

賈母略能坐起,便叫來鳳姐催她早早動手籌備寶玉同寶釵的婚事,說「好歹你在我咽氣前把這件大事辦了,也好叫我走得安心。」寶玉自知難以違抗,也只得聽從鳳姐等忙碌,每日萬事不問,只天天一早起了床便往瀟湘館探問,黛玉卻自那日長談後便一直昏厥,竟沒再睜眼說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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