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我是你小樓里的寂寞情人

初識方明輝,是在一個四月的午後。

春已暮,花正開,陽光暖融融地透過葉隙照在身上,而我坐在陽台的荼蘼架下繡花。

這樣的日子,不是明天,也是昨夜。看似浪漫,其實無奈。

結婚兩年,老公長年經商在外,留下我,一直過著小樓深閨的日子。因為老公不贊成,也因為我自己覺得沒必要,自從結婚我便不再上班了。舊日的朋友自然而然疏了來往,日子忽然就長起來,除了看電視看小說,便是繡花,不為生計,只為自娛。從最複雜的雙面綉練起,平針,亂針,反針,正針,技藝與日精進。

因為好勝,也偶爾向觀前街精品店試著兜售過兩次,問問價,給自己打打分。沒想到竟引來了紡織協會的秘書方明輝。

他高大,瘦削,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態度彬彬有禮,眉宇間卻總似有幾分憂慮。雖然是上門談生意,話卻少得很,訥訥地,然而不乏誠意。

我無由地感動,一口答應下來以後所有的綉活兒都只交給他一家。

他很高興,但是神情仍是淡淡。我在心裡說,這是一個十分節制的人,可是喜怒哀樂卻又都在臉上,所以,這也是一個十分單純的人。

我對他的印象很深,也很好,甚至事隔多年還清晰地記得,他敞開的夾克衫內袋上有一個煙頭燒的洞。

他再來的時候,給我帶來一包茶葉,散裝的,但是芬芳撲鼻,竟是名貴的雨前龍井。

我更加感動,當即洗手烹壺,取出老公購自台灣的全套功夫茶具,興緻勃勃地表演起茶藝來。

明輝笑了,和煦的笑容如四月的陽光溫暖著我:「你這是玩茶,不是喝茶。要知道,細嫩新鮮的綠茶是不能用開水沖泡的,水溫在80度左右剛好,否則會把茶葉泡熟,使茶味受損。而且泡的時候,茶杯不能加蓋,不然會產生熟悶氣,影響茶湯的清爽度。所以,你這套九轉回龍聞香品茗的程序可以省了,好好喝茶才是。」

一席話說得我又羞又喜,羞的是自己班門弄斧,喜的是他竟對茶道研究如此之深。

其實,我本人往常是喜歡稍微喝一點酒的,飯後睡前,總要調一杯百利甜或是薄荷酒小酌消悶,但是從那以後,我的常飲便改為茶了。而且有意買來了大量有關茶道的書藉,研究每種茶的沖泡技藝,專等明輝來的時候與他共享。

他漸漸不再僅為公事而來。而我開始學會盼望。

有時陰,有時晴,只要下午沒事,他便會不期而至,攜一包茶葉,或是帶一本綉樣。我們坐在陽台的荼蘼架下,品茶,聊天,看雨霽雲開,只覺日子從未有過的安祥適意。而如果他不來,再明亮的陽光也是冷的。

我知道我已經愛上他。

我開始猜測他的家庭,轉彎抹腳地探問他的私事,漸漸知道他有一子一女,因為妻子是回族,所以超生;我還知道他與妻子的感情本來很好,但是自從孩子出世後便日漸平淡,到如今幾乎除了柴價幾何米價幾何便不再有別的對話。

「柴米夫妻,說的就是我這樣子吧。」他嘆息。

「已經很好了。」我安慰他,「像我,和老公一年見面不到一個月,連米價多少的對話也沒有呢。」

兩個已婚的人愛起來,不會再有年輕人的浪漫熱烈,卻如涓涓溪水,從容溫馨得多。

不知不覺,這樣子過了半年。我一天比一天更習慣於等他,盼他,想他,把他當成生活的主流。

從沒有告訴過他,每次送他走的時候,我都會倚在陽台上望著他。

我家陽台正對著一家辦公大樓,自上而下貼著鉻金玻璃,晶瑩閃亮的一片。每每他走近,總是先將影子投上對面玻璃,然後才一點點看到他的人,再然後,他便穿過玻璃大廈旁邊的小巷消失了。

我望著他,望著他,心裡算著什麼時候才可以下一次見面,覺得又空落又充實。因為知道他的心必和我一樣,也因為知道這樣的日子不久長。

但是仍沒想到會結束得那般無奈。

起因很簡單——我老公自南寧進貨回來了。

明輝登門的時候,我正在試戴老公送我的金項鏈,見到他,彼此的臉上都是一呆。然後我心虛地笑著為他們兩人做介紹,端茶倒水,正像一個女主人應該做的那樣。

明輝卻落落大方,客氣地向我老公敬了煙,又取出下半年度的綉品合同請我老公過目。在他口中,我的身份不再是「玉小姐」,而只是「陳太太」。他們的對話,正是男人與男人間的那種,嚴肅,理智,而不冷硬。

老公商人本色,很快看出合同上的紕漏,提出幾點疑義。明輝痛快地答應做出修改,又約了重新簽訂的時間,便起身告辭了。

這一次,我沒有再到陽台上送他。但是我的心,卻清晰地印出他的背影,正如對面的玻璃大廈,一點點地走近,又一點點地走遠。

老公沒有看出任何不妥,只是溫柔地環抱著我說:「琳琅,你也會做生意了,可是太不會為自己的利益爭取,這方面,你可要拜我為師呢。」

「方先生不會坑我的。」我不軟不硬地回應一句,不知是為了明輝還是為了自己,莫名地感到委屈。

這時老公的手機響起來,他看了看號碼,皺眉說:「我已經回蘇州了,南寧這些客戶還老找我幹嘛?不理他。」

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去洗澡,電話鈴卻又響起來。我取過接聽,聽聲音對方是個年輕女子,狐疑地問:「你是誰?」

我答:「我是陳太。我先生在洗澡,請問哪位找他。」對方卻「啪」一聲猛地掛斷了。

晚上,我替老公做按摩,笑嘻嘻問他:「在南寧又結識了幾個好妹妹呀?」

「一個也沒有。」老公痛快地回答。

「算你乖。」我誇獎著他,其實心裡根本不信。不過又何必追究呢?追究到真相又如何?只要他最終總是要回到我身邊來,只要那些閑花野柳在「陳太」這個金字招牌前不戰而降,我又何必自尋煩惱?

閑花野柳?我的心忽地一跳,對明輝而言,我是否,也只是一株閑花野柳?那位未謀面的方太是否知道我的存在?又是否,不理會只是因為不在乎?

但是轉念間我又安慰自己,我同明輝是不同的,我們是相愛的,他可以給我老公所不能給的陪伴,我亦可以同他進行他與他老婆沒有的對話。我不會跟他說柴米油鹽,他亦不必對我撒謊隱瞞。我們,是彼此心上的那個人,不是閑花野柳。

這一次老公一連在蘇州停留了三個月,明輝便一連三個月沒有再上門。合同還是簽了,是老公替我出面直接到他們公司簽的。

而我躲在家裡,拚命地綉蝴蝶。都是單只,飛在花叢中,尋找她的那朵花。

每一隻蝴蝶都有一朵花,可是花朵卻不甘心只停留一隻蝴蝶。每個夜裡,我與老公同床共枕,夢裡相擁的,卻是另一個人。

我開始羨慕那位方太太,很想打個電話問問明輝,最近雞蛋漲價了嗎?全球流行口蹄癔,牛肉便宜了吧?

以往總是看輕這樣的對話,覺得俗,覺得膚淺。可是現在,我終於拈出那平淡中的份量,因為這世上可以有一千一萬個人可以同他談繡花,談茶道,談生意,卻只能有一個人閑閑地叮囑他:下班記得帶一把香菜回來。

哦,我羨慕她!

轉眼冬深,我同老公開始忙著辦年貨。歸途中,我心血來潮地提意:「找間咖啡館浪漫一下吧。」老公縱容地笑:「小資情調。」卻還是依了我。

坐在纏滿拂廊花的搖椅上,我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年輕時代,愜意地輕搖著,對老公說:「現在,試著重新追求我一回吧。」老公左顧右盼:「等一等,我看看別人是怎麼做的,現場拜個師父。」忽然一頓,「那不是紡織協會的方秘書嗎?」

「明輝?」我脫口而出,急忙回過頭去,不禁猛地呆住。

隔著排花架與我遙遙相對的,正是談笑風生的明輝,他身側,坐著一位清麗的女子,而明輝看著她的眼神,是我所熟悉的。我相信,那絕對不是可以同他討論柴價幾何的方太。那,不過是第二甚至第一百零一個玉琳琅!

心忽然就變得空空的。

我對老公輕聲說:「人家在約會,我們不要打攪他。」

老公看著我:「你不是怕胖嗎?怎麼又放那麼多糖。」

我喃喃:「咖啡真地很苦。」

老公沒有再追問。我忽然想,也許正像我不追究老公一樣,老公未必猜不出我同明輝的不妥,只是,也不便追究罷了。反正,最終我們總要回到彼此身邊。就像,明輝也總會回到方太身邊一樣。

可是,我的心是如此如此地痛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我可以忍受老公花心,卻不能原諒情人用情不專。也許,就因為明知道彼此不能完全擁有,不能天長地久,才會越發苛求完美吧。

一個情人,既不能保證我物質享受,亦不能給我名份地位,我們所有的,不過是一段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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