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虞姬不再

我是一個舞者。

我迷戀於舞台上追影燈下的唯我獨尊。

只為在生活中見不得光。

做團長康城的情人已經三年,我看不到將來。

但康城雖不能讓我做他家庭里的主婦,卻可以讓我做他作品的主角。排《長生殿》,我就是貴妃;演《廣寒宮》,我便做嫦娥;到了《霸王別姬》,我自然是飲劍的虞姬。

虞姬是我鍾愛的角色。

她並不是霸王的唯一,她甚至不是霸王的正室,可是只因為虞姬為霸王而死,於是她就成了他的心頭最愛。

而我,我希望自己做康城的虞姬。

傾心地舞,整個的生命與渴望附著其上,我把虞姬演繹得淋漓盡致。

康城率先為我鼓掌,然而應者寥落。

在今天,舞蹈已經曲高和寡,人們喜歡的是搖滾與霹靂,古典的芭蕾只是束之高閣的陽春白雪。

寂寞使舞者益顯清高。

感謝張國榮先生掀起了一個《霸王別姬》的高潮,連帶的,人們愛屋及烏,一時間所有京劇、越劇、豫劇、舞劇的《霸王別姬》都備受青睞。

我終於聽到久違的掌聲。

康城興奮不已,且立下決定,要趁熱打鐵編排《新霸王別姬》,並連軸轉地開了一個星期會拿齣劇目大綱:虞姬自殺未遂,落於漢兵之手,傷好後歸於劉邦;而霸王獨自突圍渡江,多年後東山再起,三宮六院,威風不減當年。兩人久別重逢,慶幸當初大難不死,推杯暢飲,盡歡而散。

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新虞姬的角色,劇情充滿了自私,計較,猥瑣的喜悅和得意,沒有一點兒真心,每個人都只顧及一個我,計算著自己得到的那一些些一點點,盲目地竊喜,機關算盡,趨炎附勢,及時行樂,得過且過,我不能接受。

康城慷慨陳辭,力圖說服我:「現在已經不是霸王別姬的時代,而且也已經沒有人再尊重嚴肅藝術,連英國都在大搞芭蕾革新,加入火爆煽情場面,近日倫敦上演的《公園中的雲雀》已經跑到公園露天演出。還有,原先報紙已經作了宣傳的大型歌劇《屈原》因為太高雅,乾脆因為籌不到資金而流產。我們如果還想死抱傳統玩風度,那可首先要考慮能不能飽肚了。」

我仍然拒演。事實上也不由得我不退出舞台——僵持未久,我發現自己竟懷孕了。

孩子是康城的,他問我:「你打算怎樣?」

我凝視他,良久,重重點頭:「我要為你把他生下來,給你生個兒子。」

一定是兒子,我相信。康城只有一個女兒,他一直希望有個兒子,可是政策不允許,如今,我要為他圓了這個夢。

或者,有了孩子,我們會更近一些,我們的愛會更確定一些。已經沒有婚姻做保證了,有個孩子也是好的,我們共同的孩子。

我向團里拿了長假,來到鄉下外婆家待產。我不能讓人看到我的大腹便便。有人會猜到是一回事,但被人當面看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

不過是9個月,我卻彷彿已經歷了一世。無盡的等待,無盡的思念,無盡的痛楚與眼淚,生命中不再有其它。

康城再來時,我已經身形狼狽,舉步唯艱,運動慣了的兩條腿一旦停止舞蹈,竟然聲速浮腫起來,手指輕輕按上去會留下一個深深的小坑。臉上長滿黃斑,我用雙手掩住不願讓康城見到。他溫柔地拂開我的手宛如春風拂過湖心,在我耳邊輕輕說:「決定要做母親的女人是最美麗的。」停一下又說:「你在我眼裡永遠是美麗的。」

我望住他,心中充滿感動,康城,我願為你活一千回死一千次,如果可以,康城,讓我愛你七個七世。

康城已經替我聯繫好醫院,我們第二天一早上路,我像任何一個瑣碎的小婦人,喋喋不休地同他討論著生育的細節,這是我最接近妻子角色的一次。

怎樣都不會相信,車禍竟然就會在這毫無預兆的時候突然發生。似乎是後面有輛轎車想超車,於是客車司機往旁邊打了一下方向盤,完全沒有道理的,客車突然失控,猛地向斜刺里衝下,翻了個筋斗才終於停在溝中。

這一切都是後來才慢慢回憶起來或者是聽別的乘客複述的,我完全不懂駕駛,我只知道,因為車禍,我的孩子沒了。

聽著醫生護士圍著我一個勁兒地說:「真是不幸中的大幸,總算你醒過來了。」我卻只是木然不知應對。他們不知道,我寧可死掉的是我,只要孩子能保下來,康城的孩子。

醫生告訴我,那個已經成形的孩子被剖腹取出,是男孩。

我嚎啕起來,死死抓著自己的衣領哭得幾乎要把心給嘔吐出來。康城緊緊抱著我,連聲說:「別難過,別難過,我們還年輕,還會再有孩子的。」

可是,一個人在近10個月里每天做著一個同樣的夢,眼見夢一天比一天清晰,已經就要美夢成真,卻在300天後的一個早晨忽然醒來,發現一切仍然只是個夢,且還是個惡夢——那是怎樣令人難堪的一種絕望與失落!

我的世界突然就變得一片空白。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再會笑,我的心在孩子離開我身體的那一刻死去。

我終於為康城死過一回。

康城為我安排妥當讓我到南方休養兼散心,自己先飛回團里,聽說《新霸王別姬》已經上演,但我已無力與他爭論劇情是否合理。

兩個月後,我回到家鄉,未下火車已在當日晚報上讀到了康城的消息——他和《新霸王別姬》的女演員在記者招待會上雙雙露面,狀甚親密。報紙披露兩人近日出雙入對,康城似有意離婚與女演員結縭,但採訪康城時他卻未置可否,只回答「無可奉告」。

是炒作?抑或康城逢場作戲?我苦笑,即使捕風捉影,以康城那個人,也總會是真的有一些影兒給人家捉吧?對他來說,什麼是真?又什麼是戲?他之於我,又何嘗不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的逢場作戲?不過我知道,康城是不會離婚的,那個女演員,不過是第二個我。奇怪,我並不恨她,不是她,也會是別人,她是我的後戲,誰又是我的前戲?

下了火車,茫茫然的,我徑直去了劇院,我要看一看,那個女演員,那個新虞姬,那康城的新寵,是如何扮演她的角色?

劇院里人頭攢動,盛況空前,荒誕的劇情,曖昧的舞蹈,重新定義過的愛情與忠貞,使觀眾們衷心認可,引為同類,尤其當虞姬與霸王別後重逢,各自炫耀著今日的風光,卻又喜新不厭舊地再溫鴛夢,相擁醉舞時,觀眾席中竟是群情激昂,掌聲雷動。

這是舞蹈團的演出中從未有過的盛況,康城成功了。

我心深深寂寞。

原來他是對的。如今真的已不再是霸王別姬的時代,沒有一個霸王再需要虞姬為他全節而死,因為沒有人再要求天長地久,愛情永恆。

而曾經有一天,我竟然以為,自己曾伴康城出生入死,我們的愛,會是生生世世的事。

康城,舞蹈,孩子,原來,都只是戲!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縱使我為他死一千次,那麼霸王就有一千個虞姬,我仍然不是他的唯一。

虞姬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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