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她走了,永遠不會再回來。

茫茫的康熙草原上,看不到她的蹤影,只除了——那一行絞碎人心的鐫刻。

五年前,我接一個香港環球旅遊團,擔任全陪。到達北京時,認識了作為地陪的她——何剪燭,原名何撿珠。

關於這名字,有一個很長很曲折的故事。

那夜在康熙草原,遊客們喧鬧新奇了一整天,紛紛睡進了蒙古包。她不睡,倚在我身邊數星星。我跟她酸侃文學,說所謂文字功底就是指兩大功能:一是把十句話用一句話說完,二是把一句話用十句話描述。前者叫精譬,後者叫生動。

她發揮文字第二大功能用一整夜的時間給我講述了她的故事,從何撿珠到何剪燭的故事。我則用文字第一大功能把它概括為以下一段文字:

她生在漁島,母親是漁民的女兒,父親是首都送到島上參加勞動改造的右派分子,姓何,是個大學生,知識分子,據說學問比島上唯一的「識字先生」還大。既然右派分子和知識分子都叫分子,人們也就含糊地稱他為「何分子兒」。

何分子同大多數下放青年一樣,順理成章地同漁女相愛,結婚,生女,又順理成章地拋棄了她。生剪燭的那天,何分子下海捕魚,撿到了一枚珠蚌,驚為奇蹟。於是給女兒起名撿珠,小名珠兒。

珠兒五歲那年,何分子回京去「活動」。珠兒母親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何分子沉吟半晌,卻推推眼鏡念出一首詩來:

「若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母親大字不識一斗,卻死死記住了這首詩。還特意請「識字先生」給恭楷謄寫出來,命珠兒一天念三遍。

一天母親一邊給魚開膛破肚,一邊聽女兒念詩。忽然發現新大陸般叫了起來:「珠兒,你把那第三句再念一遍給媽聽聽。」珠兒便奶聲奶氣重複起來:「何當共剪西窗燭。」

何當共剪西窗燭?母親滿面紅光地重複著,忽然發現這句詩的第一、四、七個字斷下來就是何剪燭。何剪燭,何撿珠,這二者之間有著怎樣的淵源?或許竟是丈夫的良苦用心?丈夫偏偏在臨走前念出這首詩,一定是有著什麼玄機。

可憐漁女,並不深懂這首詩的真正含義,卻憑著一腔熱誠斷然決定將女兒改名為何剪燭,只是她至死也終未等到丈夫歸來,與她共同再剪西窗燭。

八歲的剪燭埋藏了母親,一個人也不告訴,沿路乞討,硬憑兩條腿走到了北京。一年後終於找到了已經另外娶妻生子的父親「何分子兒」。何分子並沒有薄待女兒,一樣給她好吃好穿,供她上學讀書。繼母也待她很客氣,只是太客氣了,拿一個九歲女孩子只當作客人對待,逼得她只有寄讀。

剪燭憑著她驚人的毅力和過人的聰明,連跳三級,順利地讀過小學、中學、大學,並分配到旅遊局作了導遊小姐。

故事講完,東方已晨曦微現,她毫不造作地打了個呵欠,說了句:「哎,我好象還從沒跟人講過這麼多話呢。」說罷打了個呵欠伏在我膝蓋上倦極而眠。我輕輕擁住她,聞到她髮絲一縷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經愛上她。

這以後,我一有機會就往北京跑。始終沒有見過剪燭家人,卻接識了她許多朋友,其中一個叫林漓的同她最為要好,有一天居然找上門來,問我:「你真的喜歡剪燭?」

「當然。」我說。

她似乎鬆了一口氣,又問:「那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結婚?」我愣了一下,攤攤手說:「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難道你不打算娶她?」她睜圓了眼睛。

我想了想,決定老老實實地回答她:「我只是個打工仔,從香港郊區掙到中環,那點導遊薪水除了付房租就只夠一日三餐了。我根本沒能力組織家庭,我不可能把剪燭接到香港,也沒想過要回來內地。婚姻,太現實也太遙遠了,我愛她,可這同結婚無關。」

林漓嚴肅起來:「可是剪燭會怎麼想?她從小在心靈上受過傷害,把感情看得很重又很可怕。大學時,校內外都有過好多優秀的男孩追求她,可她始終不敢接受。但越不輕易動情的人一旦動起感情來就越會認真,現在她這麼相信你,要是你辜負了她,她會受不了的。」

林漓的話讓我也不由不嚴肅起來。剪燭的認真嚇住了我,我並不想傷害她,於是向她辭行,說我打算辭去導遊職務,和幾個朋友做點小生意,以求穩定下來。

她不說話,沉默地幫我收拾行李。我忍不住問:「你怎麼不問我什麼時候回來?」

她搖搖頭說:「我不問,問了你也不會知道答案。女人的腳是跟著心走的,心到哪裡,腳也會走向哪裡;男人卻是心跟著腳走,腳走了,心也就走了。」

坐在窗前,她低低吟起一首詩:

若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我扳過她的肩,只見她兩顆大大的淚珠湧出眼眶,倏然滾落雙頰。她舉起一條嵌著顆小珍珠的簡易項鏈帶在我脖子上,啞著聲音說:「這就是生我那天我爸在海里撿到的那顆珍珠,是我的圖騰。我把它送給你,讓它代我陪你走,好么?」

我不忍看她含淚的眼睛,一把將她攬在懷中,撫摸她長發如水,光滑柔順,髮絲一縷淡淡幽香。我閉上眼,心裡陣陣作痛。

從此,這縷幽香便一直縈繞在我夢裡。常常一夜亂夢,恍惚見到剪燭夜裡來過,卻總是記不清究竟夢到些什麼,只是那縷淡淡發香若有若無,繞枕不絕。

兩年後,剪燭忽然寄來一封信,信上說有個「很合適結婚的對象」向她求婚,可她始終心有所期,只是不知道還有沒有等待的理由。

我很快地回了信,告訴她太美好的事或感情都只能點綴回憶,真實的生活是平淡的,我祝她婚姻如意。信寄出不久的一個夜裡,剪燭又來了,不說話,只坐在窗前梳她的一頭清香如水的長髮,恍惚中,似乎聽到她在低低地吟誦著一首詩,我知道是剪燭有話要對我說,可無論如何聽不清楚。

那之後,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了,一晃又是三年。

三年後的今天,我已經功成名就,呼風喚雨,可卻並不輕鬆,只為,我總是忘不了那縷清幽的發香。於是,我到底又回到了北京,想看看剪燭過得可好。

但我只見到林漓,她怨恨地告訴我:「你再也找不到她,剪燭已經死了!」

「死了?」我身心一灰,剎時土崩瓦解,化為虛空。

「死了,是在結婚前夜,穿婚紗從七層樓上跳下來摔死的,死時手裡還握著你那封永不歸來的信——」林漓哭出聲來。

「死了。」我機械地重複著,一時弄不懂死的真正含義,「她竟什麼也沒有說就死了,可她該有話對我說的,她,她這麼恨我?」我忽然意識到,剪燭真是來看過我的,就在她結婚前,她來我的房間梳過頭,低吟淺誦,長發飄香,她是來向我告別來了,可是我竟沒有聽清她的別語,我真是太辜負她了,我再也忍不住,終於痛哭失聲。

露兒流著淚緩緩搖了搖頭:「她從沒有恨過你,剪燭說過,真正愛一個人,是永遠都不會恨的。她一直都在等你回來,一直到死,死,也是為了等待,為了再也沒有人阻止她的等待——她死後,按照遺言,我們把她葬在康熙草原。她是有話留給你的,就在康熙草原你們定情的地方,等你看到了,也許,你會真正明白她。」

這,就是我現在回到康熙草原的緣故了。墓草青青,秋風翦翦,蒼茫的康熙草原沒有她的蹤影,只除了那沉默的墓碑。冰冷的石碑上既不鐫生辰年月,也未寫姓名籍貫,就只有飽含深情的七個字:

何當共剪西窗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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