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交心

我一直覺得,人身上最沒用的地方就是心。

不是「心臟」的「心」,是有感情的那個心。

男女相處,一旦動了真情,糾纏不休,患得患失,全無作為。

我今生都不會允許自己再對任何一個男子交心。21歲那年交過一次,結果大學畢業勞燕分飛這顆痴情的心也就被對方擲還,已經破碎不完整。

那個將我心碾滅成塵的人,叫陸戰強。

從此不再言情。轉眼便是6年過去,漸漸練成鋼筋鐵骨,五毒不侵。

但是第一次看到楚陳時我仍然心動。是心臟的心,不是有感情的那個心。

我的心臟跳動急速,連帶一張臉漲至通紅。我聽到自己問他:「俞先生喜歡這間宿舍嗎?」聲音嗲得不像自己。

楚陳微笑:「只是暫住,葉小姐不要太麻煩了。」

我趁機說:「叫我以斐好了。」

俞楚陳是卡迪製版公司北京總部的技術協理,來上海是為了在專業上助我一臂之力。上海卡迪規模初具,尚未正式運轉,許多技術上的問題殛待處理。

我將宿舍鑰匙交給他,不住道謝:「以後工作可能很多,我們常常加班,只怕你有得辛苦了。」

楚陳依然微笑:「不怕,加夜班拼的是體力,我總不會輸給你們女孩子就是。」

直到回家路上,我還在回思俞楚陳一顰一笑,實在清爽儒雅,當今商業社會這樣絕塵風采已經十分少見,宛如漫天陰雲透過一隙陽光。

早自21歲我已明白,世上一切太美好的事物大凡都不是真的,包括人。

我懷疑俞楚陳的陰影是什麼。

但是其後的一連串事實讓我開始推翻自己:俞楚陳每早9時整準點到達公司,並沒有賴床惡習,打車吃飯實報實銷,從不虛報帳目,也從不藉工作之便在輔導女學員之際揩油。最難得是,對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微笑,即使操作上出現麻煩也依然從容淡定。

我一日更比一日被他吸引。

周末,我鼓足勇氣發出邀請:「俞先生,下班後可願往舍下便飯?」

他想一想,微笑:「除非你親自下廚。」

「當然。」我的心立刻被喜悅充滿。

這一整天我都步履輕盈,宛如服過興奮劑。

27歲,不小了,母親晚晚來電催我早論婚嫁。但是月薪過萬的職業白領玩玩戀愛遊戲容易,真說要嫁人卻正所謂高不成低不就,給腦滿腸肥拖著百萬身家和半噸重肚子的富商填房作妾固然不肯,那種兩手空空初出茅廬的楞頭青小夥子呢,他不避嫌疑我還不願倒貼。眼前有一個俞楚陳送上門來,我暗暗給自己加油切勿放棄。

早在三天前我已打聽清楚,俞某長我3歲,去年才自美國攻博回來,尚未娶親。我想,說不定他是在等我。哈,只要有好對手,扮一次純情又何妨?

臨下班時有越洋長途接進來,秘書小何揚起聲叫:「俞先生,美國長途。」

俞楚陳走進經理室,看我一眼,十分猶疑。我知趣,立刻說:「我去看一下那個滾筒掃描儀裝得怎樣了。」

剛走出來,楚陳已立刻關上房門。我有些愣忡,楚陳不似這樣鬼崇的人,何以如此失禮?

那晚我們到底未能共餐,他推辭我:「有些頭疼,想早點回宿舍休息。葉小姐的美意,只有改日再領。」

我強笑:「說過叫我名字,又犯規。」畢竟不能強拖了他去,只有悻悻自歸,想了想,又做一盤水果沙律裝了飯盒親自送到宿舍交給門房,囑他轉交楚陳。

第二天早晨接到楚陳電話,聲音里充滿陽光,大概壞心情已經過去,很誠懇地說:「以斐你這樣有心,真是要謝謝你,是我吃過的最好的一次沙律。」

我笑:「希望沒有吃壞肚子。」

「恰恰相反,我現在精神煥發,力大如牛。我們去打保齡如何?」

他終於主動邀請我。我大喜,立刻換上嶄新裙裝開門出去。

楚陳已在球館門口等候,見到我,立刻盛讚:「裙子很漂亮。」禮數周到。

楚陳球技精湛,我也訓練有素,兩人比分不相上下。但到第三局我有些力怯,一連兩個球只打到7分。楚陳立刻提意暫時休戰。

他去買汽水,我站在鄰近球道旁看別人對奕。有人自身旁經過,眼風掃到,只覺十分熟悉,我一震,大步追上,高呼:「戰強,你怎麼會在這裡?」

對方回頭,我一愣,是個陌生人。我站住,一時心裡空空落落。陸戰強,我至恨的人,可是在驀然相逢之際,我竟然忘情。

這時楚陳已擎了兩罐可樂走來,見我臉色有異,十分關切:「以斐,是不是不舒服?」

「我看到熟人。哦不是,我看到一個人,像熟人。」我語無倫次,只覺無限辛酸。6年,6年含辛茹苦,原來都是花槍。曾無數次想像他日與陸戰強狹路相逢必當如何如何,結果不過看見一個略微相像的人,已經失態至此。

我強打精神說:「楚陳,我們再來比過。」

「算了,不如到樓上咖啡座坐會兒。」楚陳體貼地說,自行去管理處結了款,又幫我取回鞋子。

落座良久,我還是要以紅酒壓驚才能夠正常說話。「我大學時愛過一個人,」6年來,我未對此事略置一辭,壓抑太久,渴望傾訴,我決定對楚陳說真話,「我們相戀4年,決定一畢業就結婚。但在畢業前他為了能夠留校忽然轉而追求副校長的侄女兒,決定與我分手。而我在畢業後才發現自己已經懷孕。父母覺得丟人,給我一筆錢讓我到上海化名將孩子拿掉。我照做了,從此不願再回寧波。」

三兩句將往事說完,我辛酸地發現,曾經自認為是生生死死的大事,說起來原來不過如此老土平常,隨便翻開一部三流言情小說即可找到類同情節,而我曾為此痛不欲生。

其實想想也是,即使當初在我最撕心裂腑的時候,太陽也還是依舊升起,星星也依然閃爍,世間萬物並未為我的傷心有絲毫更移。

我不過是滄海一粟,紅塵中最平凡的一粒,但楚陳卻為我深深動容,柔聲說:「看你外表那樣堅強爽朗,沒想到你吃過那麼多苦。但是事情已經過了,只要當初你們曾經真的相愛,過去了就不必再自苦。」

多年來第一次聽到這樣體貼的話,我心大慟,不禁流下淚來。

楚陳並不再安慰,遞一張紙巾給我,輕輕嘆息:「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有勇氣如你這般坦白。」

自球館回來後我同楚陳的關係飛速進展,他待我如摯友如手足如小妹,但,始終不是戀人。他一直迴避對感情問題的探討,我黯然神傷,難道他嫌棄我?卻又不像。

一日秘書拿郵件來讓我簽字,忽然發現大宗信件中有一隻顏色特殊的大信封邊緣已經磨損,隱隱露出照片一角。我偷眼看到信封上是英文字母,給楚陳的。我心中有數,簽過字後故意輕描淡寫地說:「經理級的信件先放在我這兒,等下我交給他們,其餘員工的午休時再發,免得影響工作情緒。」

我將信封左右盪了數下,一邊也就完全綻開,一疊照片跌落下來,我自欺欺人:可不是我要看,是照片自己掉出來的。心撲撲跳著拿起來細看,卻全不是我想像的那樣,不是楚陳與他的異國女友的親熱鏡頭,而不過是一個金髮男子同他的合影罷了。

於是一顆心又收回體內,我按鈴讓秘書通知楚陳進來,提前備案:「你的信,長途郵寄信封破損了,我們國家這郵政可真是……」

戲未做足,楚陳已一把將信封攥在手中,厲聲問:「你看過了?」

「我沒有。不是,我是說我沒看信,就看到幾張照片,我不是故意的……」我十分訝異,楚陳額上青筋暴露,如見鬼魅。我心虛地問:「是掉了什麼東西嗎?」

楚陳定一定神,答:「沒有。」匆匆出門。

隔不上十分鐘卻又轉回,垂頭說:「我剛才太不禮貌,不好意思。中午請你吃飯好不好?」

我當然巴不得,但也知道他並非出自本願,這頓飯絕對吃得不舒服,於是婉辭:「改天吧。今天中午我約了客戶。照片的事,是我不該好奇,請原諒。」

楚陳聽懂了我的暗示,見我答應守秘,似乎放下心來:「那好,明天再請你,希望不要又被人捷足先登。」

這以後我們依然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幾次嘗試努力,始終不能令彼此關係再進一步,灰心得幾欲放棄。

轉眼三個月過去,楚陳任期已滿,即將回北京總部。眼看再不揭盅就永遠沒有機會,我決定孤注一擲,約他到酒店攤牌。

酒過三杯,為公司為個人寒暄的話都已說盡,我好容易遠兜遠轉拐彎抹角將話頭繞到婚姻大事上來,問他:「你條件這麼好卻一直獨身,是不是條件太高挑花了眼睛?」

楚陳不語,卻慢慢低了頭。

我自悔孟浪,十分尷尬,趕緊說:「是我三八,不該問你這些。」正打算再客套幾句結束談話,楚陳卻突然抬頭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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