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當時太年輕

在重逢楚寒之前,我一直認為,我所以會做舞女都是他的錯。

不是嗎?5年前初識他的時候,我本是最單純天真的一個女孩子,正在讀高三,頭髮清湯掛麵地披下來,不化一點兒妝,臉上有自然光澤,又喜歡穿泡泡袖的白裙子,楚寒說,我像一顆珍珠。

然而,今天的我,不過只是5年,1800多個日子,我的頭髮不再直,眼睛不再亮,嘴唇不再鮮艷,白天不敢見太陽,晚上化妝濃了像鬼不化則像殭屍。

是誰令珍珠蒙塵?

我不能怨社會,因為社會待我頂不薄。我在一個正常溫暖的小康之家長大,父母都是良民,從小教育我要自食其力自愛自重,他們自己並沒有太多文化,卻很看重教育,含辛茹苦地供我讀大學。他們是很好的父母,唯一做錯的,是將楚寒介紹給我。

楚寒,是我爸爸的同事,剛畢業的大學生,只是小小一個技術員,卻在科研小組主持尖端項目。他工作起來很拚命,爸爸說有人見過楚寒為了修改一張圖紙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那是個星期天,他到我家裡請教爸爸一些技術上的問題。

我聽到他管爸爸叫徐師傅,於是打趣他:「說清楚些,是修鞋老師傅的『師傅』呢?還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師父』?」

他發窘,一張臉漲得通紅,沉默半晌,終於說:「不知徐師傅肯不肯收我做徒弟?」

爸爸客氣:「我有什麼本領教給你?你們都是喝過洋墨水的人。」

楚寒認真地說:「可是經驗是最科學的知識。」他並不多話,卻將爸爸安撫得極舒服。把幾十年的看家本領都拿出來一一傳授。

那以後,他對爸爸的稱呼便省去打頭姓氏,直接稱「師父」,而我,也跟著亂喊,叫他師兄。爸爸笑著罵我胡鬧,楚寒卻覺得這說法挺特別,總是脆快地答應。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也許僅僅是這一聲又一聲的「師兄」吧,我漸漸覺得每每這樣嬌嗲地喊他,心底便泛過一陣陣異樣。

那時因為要上夜課,學校安排有女生宿舍,但是我寧可晚晚回家留宿,忍著恐懼單身走夜路也在所不惜。但是楚寒又不是每天都來,於是我便顯得很煩躁。18歲的女孩子,還沒有學會掩飾自己,一張臉寫滿渴望熱切。

漸漸是媽媽先察覺了,大概也並不反對,倒是有意無意間對楚寒越發熱情起來,總是留他便飯,席間又若有若無地問起他的家事。

楚寒是遲鈍的,一直沒發覺師娘與師妹的態度有什麼變化,他只是衷心地感激我們一家待他的好,於是也加意地對我們一家好。總是擔起家裡所有的體力活,又常常買些菜蔬鮮魚回來加菜。

真的,記憶中楚寒從未送過我家什麼禮,連說謝謝的次數也不多。他只是默默地做事,到後來更乾脆連做飯拖地也一併代勞。但也就是這樣,越發得到老人家欣賞信任。爸爸甚至給他多配了一把家門鑰匙,免他來時家中無人。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父母是否早已在心中把他當未來女婿看待,可是明顯楚寒不是這樣想,他只當我小師妹,除了每次來總是要給我帶些時鮮瓜果和輔導書外便對我正眼也不多瞧一下。

我氣不過,使出渾身解數吸引他注意力,包括化濃妝,穿露臍T恤,灑香水,甚至故意在他面前打電話同男孩子發嗲。但是沒有用,他始終當我小女孩。

在我19歲生日那天,我決定賭一次,特意打電話叮囑他晚上記得來家裡吃飯。然後我換上新買的露肩長裙,還特意備了紅酒。爸媽由得我鬧,他們說一年也只有這一次,該讓我隨意的。

我說過,他們是好父母,他們的錯只是不該也同我一樣喜歡楚寒,而且從未阻止我與楚寒交往。他們不知道一個女孩愛上一個比自己大的男子卻又不能為他所愛會有多麼痛苦。

那天楚寒不錯是準時到了,而且提著老大一隻安旗蛋糕。但是他多帶了一樣東西,不,是多帶了一個人——他的女朋友。

世界在那一刻變得黑暗,蛋糕上的奶油不再甜蜜,連蠟燭的光也是慘綠的。那一整晚,我幾乎沒吃一口菜,卻喝光了整瓶紅酒。

19歲,我太不知道保護自己。我不顧及自尊,不懂得偽笑,我把我的痛苦有多麼張揚便多麼張揚地表現出來,真真切切地讓每一個人知道我在失戀。

爸媽沒有預料到事情會有這樣嚴重,他們不斷地向楚寒和他的女友道著歉,但是臉色並不好看。

楚寒走了,我大醉,吐得苦膽也倒出來,幾乎沒有背過氣去。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看到爸媽已經上班去了,桌上給我留著飯菜,還有一張字條。我沒有細看,不看也知道那是父母滿滿的愛。

但是我覺得丟臉,同時深深絕望。我不知道以後怎麼樣去面對每一個人。失戀已經夠糟,況且還要讓對方及對方的女友知道。

我決定人間蒸發,不讓人再見到自己的眼淚。

就那樣,我翻出2000塊錢,在我19歲生日的第二個早晨,離家出走。

這樣子一過便是5年。

5年中,我差不多走過了半個中國。這期間我是怎麼樣從一間酒店轉到另一家酒店,又是如何從服務員終於淪為舞女的也不必一一細說,總之環境頗可以令人改變。但我也知道這樣很傷父母的心,所以始終未敢與他們聯絡。我只是每半年寄一次錢回去,附寥寥數語,寄錢的地址每次不同。中國這麼大,一個人刻意消失不是一件難事。

我沒有想到還會遇到楚寒。

5年睽隔,他不見蒼老,只見成熟。時間對男人真的寬厚。

他約我喝早茶,我不習慣陽光,特意挑了背陰的角落,卻還是覺得精神不振,於是要了大杯咖啡狂飲。喝第二杯時,楚寒來了。我有些不滿,他竟遲到,這樣不在意我。我有些後悔來赴約,點起一枝煙,直筒筒地問他:「有女朋友了沒有?」

「沒有。」他答得痛快。

我又問:「那有男朋友沒有?」說完惡意地笑。

他並未如我想像地那樣羞窘或惱怒,只是溫和地說:「你這種幽默我並不欣賞。」

我抓住他的手,忽然落下淚來。這是我愛過的人哦,但是無論我怎樣挑釁或者墮落他也不會為我心痛。

直到這一刻,我忽然明白當初為他出走該有多麼傻。

楚寒默默地遞給我紙巾。我流了一會兒淚,然後取出小鏡子補妝。睡眠不足,粉撲在臉上虛浮浮地彷彿有兩張麵皮。偷眼看楚寒,他竟也滿臉憔悴,但他的理由當然不會同我一樣,我估計他昨晚不是有應酬就是有業務需要熬夜。我唏噓:「5年前,你是技術員,我是你小師妹;5年後,你做科長,我做舞女,我們的距離更加大了。」

「不要再提舞女這個詞。」楚寒忽然說,口氣溫和,但用的是祈使句:「跟我回去以後,不要對師父說你做過舞女的事。」

「跟你回去?」我瞪大眼,「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跟你回去?我今天答應來見你,正是想警告你這個——別對我爸說遇到我的事。」

楚寒望著我:「不是『遇』到,是『找』到。你以為昨天晚上我們是偶然遇到的嗎?才不是,是我特意去舞廳找你的。不然,我又怎麼會出現在那種地方?」

「那種地方」刺痛了我,以至於忽略他語氣中的關切,我猛地站起身說:「這也是我正想警告你的——以後別再到『那種地方』找我!」

我拂袖而去,任楚寒在後面喊我追我。趁他被侍者纏住買單,我跳上的士絕塵而去。我知道,今晚我不會再去那家舞廳上班了,甚至我不會再在這個城市久留。反正,「流浪」於我已是家常便飯。

回到公寓,我有如打了一場大仗回來,只覺渾身脫力,癱軟地倒在床上,動也動不了。我開始回想昨夜的相遇,一個姐妹忽然走過來問我的本來姓名,我隨口說了,她便告訴我有位先生找我。我走出去,結果發現是楚寒。

最初的驚痛之後,我很快鎮定下來,扭著腰肢邀他共舞。當他把一隻手放到我腰際時,我忽然情不自禁地渾身發抖,有一種痛自背脊直升上來,我不知道自己對他愛更深還是恨更深。

我想起5年前的自己,生日夜那件沾滿紅酒的露肩晚裝。我那時是那樣年輕!

也許我愛的不過是自己的青春,然而楚寒代表了我的過去,是我初戀的對象,青春期最痛的記憶,我分不清他同我自己,只知道當他的眼睛望向我時我便再也不會思想。曾幾何時,我用盡心思希望可以吸引他的目光,等到今天他終於肯定下心來看看我,我卻已不復純真。

我沒有跳完那支舞,我對他說晚上我有一個約會,不可以陪他宵夜。過去我太在乎他的出現與否,現在我學會假裝不在意。

他改約我今天喝早茶。我猶豫了再猶豫,卻終究是答應了。

但是我也未能喝完那餐茶。

在他面前,我始終做不好任何一件事,甚至做不成一個真正世故的舞女。

也許,只是因為,我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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