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拷紅

鑼鼓點兒緩一陣又緊一陣,好戲連台,贏得一陣又一陣滿堂彩。

這是當朝明相的孫兒、納蘭侍衛遺腹子的滿月酒,滿城權貴誰不捧場?更何況,納蘭成德是天下第一詞人,他的猝死便是天下第一悲劇,而老天如此多情,竟然在他身後留下一個遺腹子,這簡直就是天下第一傳奇了。明府的女眷不容窺視,但是在滿月酒這天,孩子的母親卻會出來敬酒——又有誰不想看看那個懷了納蘭遺珠的女人,會是何等的天姿國色呢?

清宮規矩,皇上雖不能納漢女為嬪妃,卻不禁止臣子娶漢女為妾,只是不能做正福晉而已。如今沈菀母以子貴,「小奶奶」的稱呼實至名歸,今天更是她揚眉吐氣、風光人前的大好日子,一早起來,覺羅夫人便打發人送了許多珠寶首飾來任她挑選,又遣了水娘來幫她妝扮。沈菀穿了水紅滿綉五彩飛雁花朵對襟長披,大寬袖,在腋下內收,領口袖口鑲紅緞,對襟從胸前直下,雙結帶也鑲著紅緞口,裡面襯著淺粉紅的襯裡夾披,唇角含笑,滿面生春,一生人中再沒有比此刻更得意光輝的時刻。今天,這裡,人人都把她當作人上人,納蘭公子的女人,而且是公子最重要的女人。

三月里乍暖還寒,沈菀披著粉紅花紗綉鶴鳥的大氅,包著自己也包著孩兒,穿行在那些鋪著金地緙絲彩色牡丹玉蘭桌頭、椅帔的座席間,春風滿面,步步蓮花。凡經過之處,眾人的眼光無不追隨,紛紛讚歎:「好個模樣兒,怨不得公子多情,蒼天見憐。」

連明珠也忍不住遠遠地看著沈菀的背影發愣,想起當年冬郎滿月時,覺羅夫人抱孩子出來敬酒的情形。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尋常侍衛,來喝酒的多半是同僚,雖然是原配正室的第一個男孩,那排場風光卻遠不如今天喜慶浩大。這孩子真不知是有福還是不幸,生在明珠家最昌盛的時候,卻又是未等出生便沒了阿瑪。身穿紗氅的沈菀舉止優雅,態度磊落,完全看不出來自青樓,她抱著嬰兒的姿態,就彷彿懷抱著一隻古董花瓶,裡面貯滿了清水,還插了一枝蘭花。她翩翩地走在那些達官貴人、淑媛命婦中間,行雲流水,非但沒有半點風塵氣,竟是連煙火氣也沒有的。容若雖然命薄,能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為他還珠,也總算上天有情了。

明珠自飲一杯,眼角忍不住有些濕潤。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天。這不算是一個大晴天,有風,厚實的雲層在天邊不時變換著各種形狀,絮波翻騰,迅速地向東流轉。陽光半遮半掩,卻不至於下雨,只是略有些陰涼。然而戲台上緊鑼密鼓的唱做和賓客們熱氣沸騰的敬酒,足以把這些陰翳掃清。

戲台上,那小紅娘打扮得嬌俏伶俐,正跪著給老夫人打磨旋兒,「嫩皮膚倒將粗棍抽」,一行躲閃,一行握住了棒頭嬌滴滴地哀告:「他們不識憂,不識愁,一雙心意兩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這其間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她一邊唱一邊比出各種手勢來,眼波流盼,聲脆音甜,又博得一片叫好聲。

明珠說一聲「賞」,下人早抬了成籮的錢到台邊,抓起來往台上豁啦啦一撒,便如炒豆一般。

這撒錢也是有專人負責的,要撒得勻,不能粘成一塊地響,也不能零零碎碎地響,得一把錢撒出去,滿台都響,還要連成一片。於是台上台下哄天價又是一聲「好!」這一聲好,卻是送給撒錢的。

此時沈菀正敬至角落一桌,顧貞觀乘人不備,向沈菀低聲道:「你倚紅姐姐問你好。」沈菀一呆,往事湧上心頭,不由紅了眼圈兒道:「倚紅姐姐她,好嗎?」顧貞觀道:「她……」話未說完,忽然席上撒錢聲、叫好聲響成一片,便把後面的話打斷了。顧貞觀笑了笑,仰盡一杯,仍然歸座。

沈菀已經敬過了一輪酒,也就抱著孩子避到屏後內室更衣去了。想來想去,心裡到底放不下,看前面著實熱鬧,料無人理會,又見暖酒送酒的正是大腳韓嬸的丈夫韓叔,便想了一個主意,叫過韓嬸來,耳語幾句。

韓嬸雖知不妥,然而正是對沈菀感恩戴德之時,只愁沒機會報答,別說只是這等小事,便是眼前有刀山火海,也要替她闖一闖。因此滿口答應下來,叫出自己丈夫來吩咐幾句。那韓叔假作往席上填酒,悄悄兒地將顧貞觀衣袖一牽,低聲說:「沈姨奶奶……」說著悄悄向屏後一指,仍舊走開。

顧貞觀已然明白,故意又喝了一杯,假裝解手,起身離席。繞過屏風,見韓嬸遠遠地在前面招手,便不遠不近跟著,來至西跨院一處樓閣,額上寫著「退思廳」三個字,原是明珠從內宅出前院歇腳之處,即使平時也少有人來,今日前頭放戲,這裡更是闐寂。

韓嬸推開門來,向顧貞觀笑道:「我們沈姨奶奶有事請問顧先生,請先生略坐一坐,姨奶奶這就來了。」顧貞觀心裡明知不妥,卻身不由己,信腳兒進來,只見屋中案幾瓶爐俱全,略堆著些書籍手卷,前後門對開,黃花梨木落地屏風隔斷,倒也清雅乾淨。便在茶几旁一把黃花梨玫瑰椅子上坐了。正回頭打量著牆上掛的一幅《冬室畫蟬圖》,只聽窗外輕咳一聲,韓嬸打起帘子來,沈菀已經滿臉堆笑,手捧茶盤進來了。

顧貞觀忙站起來拱手道:「怎麼敢勞沈姨奶奶親自奉茶?」

沈菀笑道:「顧先生說何種話來?從前在清音閣,我給先生斟茶遞水的次數還少么?今日倒同我客氣起來。」

顧貞觀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笑道:「今時不同往日,怎可同日而語?」

沈菀放下茶盤,福了一福,又親自斟出茶來,雙手捧與顧貞觀,這才對面坐下,嘆道:「自打去年六月里離了清音閣,轉眼竟是大半年過去了,也不知道倚紅姐姐怎麼樣了,那日承她私放了我,事後可曾吃苦?也沒處去打聽。雖然聽人說先生也來過府上兩遭兒,無奈內外有別,也不敢出來拜見。從前只說侯門難進,來了才知道,進來難,出去更難,我來府里這些日子,連垂花門也不曾出過,只好乾著急。」

顧貞觀笑道:「多謝你想著她。今天我來這裡前,你倚紅姐姐還同我鬧了半日,非要跟著來,你說我能怎麼辦?左右拗不過她,後來說我原本不喜歡這熱鬧場合,索性要不來,都不來罷了。她這才不鬧了,說就不為相爺的面子,也要看看你過得可好,反逼著我來。」

沈菀聽見,那眼淚早如斷線珠子般直落下來,不禁抽出湖綠帕子來拭淚。

顧貞觀更不過意,勸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怎麼倒哭起來。回頭讓你倚紅姐姐知道,又得同我一頓好吵。她看不成戲,已經存了一肚子牢騷在那裡,再聽說我把你惹哭了,還不知鬧成怎樣呢?」

沈菀拭了淚笑道:「你們還用看戲么?你們兩個,一個才子,一個佳人,自己都是一出好戲了。」說著,將絹子一甩,學著台上紅娘的口齒念道,「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頭。一個通徹三教九流,一個曉盡描鸞刺繡。」又將兩隻手指尖一併,自己先撐不住笑了,「好一對鴛鴦並頭也——」

顧貞觀不好意思,笑道:「眼淚還不幹呢,倒又笑了。這會兒,你又同從前在清音閣一樣了,古怪精靈的,還是這麼嘴口不饒人。」

沈菀道:「說實話,你們兩個的事,也該有個……」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韓叔「蹬蹬蹬」跑來,壓低喉嚨嚷著:「顏姨奶奶帶著人往這邊來了……」說著,已經推門進來。沈菀便如兔子踩了獵人的兔夾一般直跳起來,跌足道:「這下可怎麼好?」顧貞觀見她臉色慘白,滿面驚惶,不以為然道:「就來了又怎樣?我們不過是話舊幾句,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沈菀頓足道:「你不明白我們府里的事……」顧不得解釋,且一邊拉著顧貞觀往屏風後推去,一邊匆匆向韓叔韓嬸道:「韓叔,你快帶顧先生從後門出去。我和韓嬸在這裡擋一下。」韓叔自然知道這裡面的利害,更不打話,拉著顧貞觀便走。顧貞觀連連搖頭道:「這從何說起?真是有辱斯文。」韓嬸催促道:「顧先生,你快走吧,若是被人攔下,後面更有辱斯文的事還有呢。」

話音未落,只聽一片射門之聲,原來韓叔方才進來時,已順手將角門從裡面拴上了。沈菀本能地抻一下衣角,同韓嬸出來,故意高聲問道:「誰在那裡?」

顏氏將門拍得山響,喝道:「我已經知道你的事了,別再裝神弄鬼的,再不開門,就喊起來了。」

沈菀只怕顧貞觀未曾走遠,仍不開門,隔著門道:「原來是顏姨奶奶。這又是做什麼?青天白日的這般吵鬧,驚動了太太,又要白落一頓教訓,大家耳根不得清凈。」又羅嗦了幾句,這才抽開栓來,反迎著顏氏道:「顏姨奶奶不在前面坐席,怎麼也學,跑到這裡躲清閑來了?」

顏姨娘哪裡同她廢話,用力將沈菀一撥,帶著人便往裡沖,「咣當」推開門來,兩隻眼睛便如笊籬一般,整個將屋子掃了一空,又督著丫頭上樓去找,自己便撲向屏風後邊來,奪門出來。韓嬸忙跟出來,拉住道:「顏姨奶奶,再往前就是垂花門了,姨奶奶這是要出府不成?可得跟大奶奶通報一聲兒。」

顏姨娘打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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