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巫蠱娃娃

自從沈菀生下孩子,明相、覺羅夫人、乃至宮中的賞賜便接二連三地送進合浦軒來,來客更是源源不斷。那些姨太太們一來天長閑著無事,二來也是為了每天看看孩子,好聽些新聞討明珠的好兒;官大奶奶惟恐人說她醋性大,也要故作大方,有事無事便來走一趟;那些管家婆子、有年紀的嬤嬤,為著沈菀現下是府里的紅人,哪個敢不奉迎,隔幾日便來打個唿哨兒,說幾句吉祥奉承話兒。

白芷、白蘭等都是水娘教導過的,覷著沈菀眼色,有時見她興緻好,便端茶倒水地招呼一番;若見她有倦意,便推說奶奶睡了,直接擋駕。便如同門房見了打秋風的客人,通不通傳全憑他們高興。婆子們都說,小鬼升城隍,自打沈姑娘做了小姨奶奶,連她的丫頭也都聲色壯起來,變成小姑娘了。

沈菀不用晨昏定省,日子格外長起來,見的人又多,一有機會就向人們打聽碧葯的故事。碧葯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子,她能得到納蘭容若那樣情深不渝的愛情,不僅是因為稀世的美貌,更因為絕頂的聰明。這樣的一個女子,如果與沈菀陌路相逢,大概看也不要看她一眼的,現在卻降尊紆貴,巴巴地跑到明珠花園通志堂,特特地點了她的名去服侍,再挖空心思地來刺痛她,羞辱她,唇槍舌箭,費盡心機,這是為了什麼?

沈菀在多日的苦思之後,忽然想明白了。是因為她嫉妒!

雖然碧葯貴為惠妃,高高在上,但她像籠中鳥兒一樣鎖在深宮,離公子那麼遠;不比自己,就住在明珠府里,守在通志堂中,走在淥水亭畔,隨時可以進入公子住過呆過的任何一間屋子,與公子的父母兒女親友在一起,就像一家人。

是的,自己才是公子的家人,這就是最讓碧葯妒恨的。她措手不及地給自己把脈,判斷出胎兒不屬於公子骨血,那又怎麼樣?自己急中生智讓孩子早產,也就讓她的指證落空。連太醫也沒有拆穿,惠妃娘娘又怎麼好胡亂指正呢?她不敢,因為如果她那麼做,自己就可以反咬一口,說是她把自己推跌的。所以,她只好什麼也不說地打道回宮。但是她不會甘心的,一定會想辦法扳回一局的。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沈菀一邊儘可能地搜集著碧葯的消息,一邊努力地讓自己設身處地,想像著碧葯可能採取的報復與手法。那麼好勝的碧葯輸給了自己,一定不肯就此作罷,她會怎麼做?

在覺羅夫人那些脂粉香濃刀光劍影的後宮故事中,碧葯最感興趣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呂后,另一個是武則天。

府里的人深以為異,都說這表小姐還真是心高志遠呢。這話被明珠聽見了,立刻找了碧葯去教訓。他不是責怪她心比天高,而是斥責她不該這樣輕易地表明自己的喜怒和心志。

為了訓練碧葯的忍功,他特地罰她三天不準說話,不許笑。他告訴碧葯:這是一種考驗,一種歷練,如果你連自己都不能戰勝,那麼到了戰場上,還能勝得了誰?

正是元宵佳節,滿城焰火,明珠花園裡也大放煙花。眾人玩得興高采烈,碧葯也夾在人群中,開心了不能笑,生氣了也不能罵人,如果玩得不盡興,更是不可以蹙眉或哭泣。容若陪在她身邊,可是不論他說什麼,她也不可以回答。他只能猜測她的意思,以為她想放煙花,就擺好了花炮再點燃香頭遞給她;端上元宵來,先問清了桂花、五仁、蜜餞各種餡料,再一一指給碧葯,供她挑選。

明珠並不阻止他在她受罰期間陪她遊戲,甚至還鼓勵他和她一起下棋、斗葉、投壺,但著令她敗不許惱,勝不許喜,稍一違規便又加罰三日,以此來磨她的性子。

如此三日又三日,每當碧葯實在有話要說,就只好打手勢或者畫記號來表達自己的意思,而容若就要絞盡腦汁地去猜。久之,竟讓兩人發明了一套獨特的對話方式,用手勢、簡單的記號、手指敲擊桌案的長短、甚至吹笛彈笙來表達各種意思。

他們很興奮,不僅擁有共同的血脈,分享優雅的姓氏,如今還有了特殊的語言,只有他們兩個才可以互相交流,互相詮釋,互相懂得。松花釀酒,春水煎茶,他們之間的遊戲是無窮無盡的,發明也與日更新。

明珠這才有些緊張起來,怕碧葯玩物喪志,也擔心覺羅夫人喜怒無常,教導碧葯也是松一陣緊一陣,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典故雖多,卻常常不加檢選,有用沒用,只由著自己的性子講與碧葯聽。而且明珠發現,整個府里,除了容若外,好像沒有什麼人喜歡這位表小姐。他們尊敬她,服從她,羨慕她,甚至有點怕她,但,並不喜愛她。這使明珠擔心碧葯進宮後,即使會得到皇上的愛,然而樹敵太多,也會處境危險。於是,他又四處搜羅,特地找了一位前明的宮人來教導碧葯什麼是忍耐和順從。

據這位老宮女說,當年李自成帶著闖軍殺進紫禁城時,後宮裡的太監宮女逃了有一小半,留在宮裡降了闖賊的有一小半,投井懸樑的又有一小半。宮殿的樑柱上就像掛燈籠一樣吊滿了人,後宮的井裡也塞滿了屍首,井水都溢出來了。

李闖佔了後宮,同那些太監宮女說,有父母家鄉的自可離去,願意留下的便留下。老宮女想想自己從小就在這宮中長大,離了這裡也不知道該去哪,便留下了。誰知道後來滿軍又打來了,宮中又換了主子。這時候後宮的太監宮女已經不到從前的三分之一了,可是多爾袞還是覺得太多,就又強行遣散了一半,老宮女也在其列。她在家鄉沒有親人,就留在京城裡給人打散工度日,雖然貧苦,倒覺得暢快。至少,這宮外頭的太陽也是大的,風也是清的,說句話也可以揚了喉嚨,有頓好飯時也可以讓自己吃飽——不像在宮中,因為怕當值的時候要解手或是放屁,終年也不敢多吃飯或是多喝水的。

老宮女還說,皇宮裡的規矩是要用膝蓋來說話的,她剛會站已經要學跪,沒學點頭先學磕頭,最常說的稱呼不是「娘」而是「娘娘」,一直以為自己的名字是「奴才」。滿眼的榮華富貴,金碧輝煌,然而宮女的房裡只是磚床冷灶,所以不得不想盡了辦法往上爬。

其實後宮的女子都很寂寞,很冷,都渴望關懷與溫暖;可是另一面,她們卻又偏偏不遺餘力費盡心機地去傷害自己的同伴,希望可以踩著她們的身體讓自己爬得更高一點,看得更遠一點——然而那更高更遠處又有些什麼呢?縱然是瓊樓玉宇連霄漢,左不過高處不勝寒。

碧葯就說:那不一樣,縱然高處不勝寒,也總算登了一回瓊樓玉宇,勝過一輩子被人踩在腳底下。

但是她的性子卻著實煞了一煞,知道了宮中的險惡無常,就明白了必須學會的忍與含蓄。宮中多的是勾心鬥角,至於跟紅頂白,趨炎附勢,就更是家常便飯。一個人的喜怒哀樂若輕易讓人知曉,就是最危險的。

又過了一年,碧葯便進宮了。

睡過中覺,合浦軒里來人漸漸多起來。

這天難得人來得齊,幾位老姨太太、官氏、顏氏都在,顏氏便提議打牌,官氏說:「我們是來看病人的,安安靜靜地陪著說會兒話罷了,又大呼小叫地鬥牌,不怕吵著病人嗎?」

顏氏道:「大奶奶這可說差了,坐月子不是病,是喜事,人越多越喜慶,你不知道,所以這樣說。我卻有數,吵不著的。從前我生我們姑娘那會兒,天長得難受,還巴不得有多多的人上門來才熱鬧。若不是怕菀妹妹坐不住,還拉她起來一起打呢。」

官氏被頂了一句,便如當胸捱了一錘似,由不得紅了臉,卻又無話可回。眾姨太太見說著打牌,卻又扯到官氏沒生養的事上來,也都不好說的。

大腳韓嬸在一旁聽得火起,頂撞道:「我們奶奶這樣說,也是體貼沈姨奶奶的意思。別說坐月子了,就是女人每月身上不幹凈那兩天,心裡還發煩發躁聽不得一些響動呢,這有什麼解不來的呢?」

顏姨娘尖起喉嚨「喲」地一聲,直逼了韓嬸臉上來,似笑非笑地道:「我當是誰這麼能說會道來?原來是韓大奶奶啊,是我說錯了,不知體貼;你們奶奶原是世上第一個賢德聖人,說什麼都是對的,沒有不知道沒經過的事兒,自然比我懂比我明白。我不知道坐月子是怎麼一回事兒,只有你們奶奶才知道,才明白。我說錯了話,你要替你們奶奶治辦我呢,可是這樣?」

韓嬸臉上一呆,又氣又急又不好說的。官大奶奶也急了,站起身道:「誰說什麼了?你就扯這一車子夾槍帶棒的話,知道你生過一個姐兒,就興頭成這樣。我勸你也收著點兒好,再滿就溢出來了。」

幾位姨太太見情勢不好,忙都解勸,又推說房裡有事,便想設言辭去。沈菀正想拿話岔開,偏巧孩子醒了屙尿,她與奶娘兩個倒手兒換褯子,一時竟顧不上,只得聽由姨太太們告辭,令白芷白蘭送客。

剛走到門口,忽然福哥兒舉著個布娃娃一陣風地跑進來,大聲道:「看我在大額娘房裡找到什麼了?這是誰的針線,這樣粗糙,我竟不認得。」話音未落,展小姐隨著也進來了,卻紅脹著臉不說話。

眾人初時不以為意,待到看清了福哥兒手上的娃娃,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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