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小奶奶

錦樣年華水樣流,鮫珠迸落更難收。病餘常是怯梳頭。

一徑綠雲修竹怨,半窗紅日落花愁。喑喑只是下簾鉤。

沈菀在床上伸了一個懶腰,輕輕念完了整闕《浣溪紗》,這才坐起身來,探頭去看床邊的搖籃。

嬰孩兒睡得正香,小嘴兒扁著,不時嘬一下,像要吃奶。無端地舞手紮腳,又將頭一擰,眼睛使勁地擠了一擠。沈菀無由地緊張起來,已經預備伸手去抱了,卻看那孩子咂咂嘴,仍然接著睡。自己倒好笑起來,忍不住伸手去逗弄了一下他的小手。小孩子立刻便抓住了,軟軟的,搖一搖,又鬆開了。

是個男孩。白白凈凈,虎頭虎腦,說不來長得像誰。但是整個明府的人,為了討老爺、太太的好,都一疊聲兒地說孩子像極了容若少爺,脫了個影兒一般的像,說得明珠和覺羅夫人也都恍惚起來,順口說:「容若小時候也是白,都說不像咱們草原上的孩子呢,這一點,像娘。」

連明珠都這樣說了,別人自然就更跟著附和起來。於是「小少爺長得跟容若少爺一模一樣」的話風便越傳越廣,越傳越實。尤其這孩子是成德侍衛亡後所生,又生得那麼驚險萬端,是雙份的死裡逃生,就更叫人傳得神乎其神了。傳得諸位皇親國戚王爺命婦都知道了,清音閣里的鴇兒和倚紅姐妹們也聽說了,連紫禁城裡的康熙皇上與惠妃娘娘也都得了信兒。

於是,皇族大臣們忙著送禮道賀,並不問這孩子的娘到底是何身份,只說相國大人德深福厚,雖然沒了兒子,但竟用這樣的方式得了個孫子,也算天賜之福了。明珠聽了更加高興,雖然並未向府中人明言,卻囑咐針線上的人替沈菀多做幾身衣裳,預備著孩子滿月酒席上穿戴,就照著大奶奶官氏的款兒做,只是不能用大紅。

既然有了這個話兒,水娘便自作主張,傳令府里服侍的婆子丫鬟,一律改口稱沈菀做「沈姨奶奶」,這就等於給她確立了名份了。

顏氏聽見,私下裡撇著嘴對人說:平民小戶娶個妾還要擺酒坐席,開了臉,名講正道的給個名份呢。咱們府里這位沈姨奶奶可好,一不用拜堂,二不見行禮,連老爺太太還沒句話兒呢,管家大娘就給封了名號了,怎麼當得真。就好比朱家在廣西的南明小朝廷一樣,咱們沈姨娘,也只好算個「小姨奶奶」罷了。

眾人聽了都覺好笑,便在私底下叫了開來,後來漸漸說順了口,竟至有當面叫出來的。沈菀明知是顏氏作梗,卻也並不在意,反而笑著說:「我進門時間短,年紀小,原不該同官大奶奶、顏姨奶奶平份兒,就叫個『小姨奶奶』,也還是抬舉了我呢。」

既這樣說了,這「小姨奶奶」也就公然叫了起來。眾人又嫌「小」和「姨」兩個字念在一起繞口,遂乾脆省了「姨」字,簡短稱「小奶奶」,跟「大奶奶」對應,徑自把個「顏姨奶奶」給撇了後。顏氏想臊沈菀不成,反像是讓她得了便宜,心裡越發生氣,卻也無可奈何。

沈菀有了兒子,有了名份,便也有了單獨的房舍,就在覺羅夫人正房後身,官大奶奶所住的「鍾靈所」隔壁,一共三明兩暗五間房。原先是有親戚來時女眷留宿的客房,如今撥給沈菀住,明珠親自另取了名字,題作「合浦軒」,乃取「合浦還珠」之意。房中事務也不再是從前那樣只有兩個丫鬟梳頭跑腿百事挑,而是管梳頭的梳頭,管鋪床的鋪床,大丫頭兩個,小丫頭四個,粗使丫頭四個,外加兩個婆子,一位奶媽子,各有分工。沈菀自己,除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便只是保養。

沈菀長了二十歲,這輩子還從這麼順心如意過,她原本待人和氣,處事大度,如今就更加不計較,一副有子萬事足的樣子。當日她抱著拚死之心摔出去那一跤,原想著摔不死自己,也摔死了孩子。只要死無對證,惠妃娘娘便拿她無計可施,沒有理由再趕自己離開明府了。昏昏沉沉九死一生間,她模糊地聽見人們輕聲說皇上金口玉牙下了御旨,一定要把人救活。不禁迷迷糊糊地想:這個毒死了公子的劊子手皇上,真有那麼好心要救自己一命嗎?或者,是對公子的補償吧?

那時,她惟一的乞求只是如果活下來,能夠繼續留在明府就好了。連她自己也不敢奢望,太醫們一旦施出渾身解數,還真就是華陀扁鵲,高明得很。孩子居然保住了,那一跤,雖然摔得早產,卻是母子平安。

其實孩子一落地,太醫們就已經知道,這哪裡是八九個月就要臨盆的孩兒,分明只是個「七星子」,推算起來,怎麼也不可能是納蘭侍衛所遺。但是誰又肯觸那個霉頭去?本來救活了沈菀母子,是可以向皇上、向明珠大人討份重賞的,而若是實話實說,非但得不了獎賞,還不一定會惹出什麼大禍來呢。於是,眾太醫只是交換了一個眼神,誰也沒有說破,就已經心照不宣,異口同聲地說:「恭喜沈姑娘天賜麟兒。孩子雖不足月,倒還是健健康康的,只要找個奶口好的乳娘,管保母子平安。」

沈菀生死懸於一線,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糊成一片,便如在地獄血海里打滾的一般,聽到這句話,知道太醫們有意替她隱瞞,心氣一松,昏了過去。

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彷彿背負著一件極重的包裹在行進,一步一個腳印,汪著淚也汪著血,在山林霰雨間不知道走了多久,稍一不慎就會跌下萬丈懸崖,不得不舉步維艱,如履薄冰。她停下來,回過頭,看到經過之處,一座座墓碑聳立,靈幡招搖,彷彿在向她招手。忽然一陣風至,吹散迷霧,露出墓碑上的字來,依稀寫著「荒原漠漠,雨峽蒙蒙。千秋黃壤,百世青松。」

她忽然覺得不舍,好像那些墓碑便是她所有的,僅有的,而她把它們留在了身後,自己就變得一無所有。她放下了它們,卻感受不到輕鬆,反而空落落的更覺悲涼。

她在抑鬱茫然的心悸中醒來,只見陽光滿窗,一室奶香,原來已是次日清晨。那些墓碑,迷霧,山崖,靈幡,在陽光下影子般退去,迅速變得稀薄,了無痕迹。

水娘整宿守在床邊沒合眼,見她醒來,忙端上益母草藥湯給她服下,然後又端來雞湯進補,而後是細點和米湯,如此三四道之後,方絮絮地告訴她,昨夜老爺和太太怎的一晚三次遣人打探,怎的連夜找了四五個奶娘精挑細選,自己又怎的打了熱水替她抹身、換衣裳,她竟睡死了一樣人事不知。弄得自己半夜怕起來,幾次把耳朵貼著她胸口聽心跳……

不等說完,太太果然又打發人來聽訊兒,沈菀這時才確定地知道:新的一頁開始,自己的身份,從此不同了。雖是剛剛生產完,她卻覺得身體里充滿了異樣的活力,就像淥水亭畔的夜合花,迫不及待地要盛開一般。

她用力地想著夢中的情景,但是夢境到陰風吹散迷霧那一幕便模糊了,她覺得那是一個重要的暗示,卻再也記不起墓碑上的字跡。不過,那也不必著急,因為眼前有更多更新鮮的事情要她分心——她做了媽媽了,納蘭公子的遺腹子的生母,這可是個全新的身份。

在水娘的陪伴和教導下,沈菀很快就習慣了小姨奶奶的優裕生活:孩子的吃喝拉撒自有奶娘操心,全不用自己沾手,晚上睡覺也是跟著乳娘,但是孩子的搖籃卻是放在自己床邊的,每天早晨一醒,奶娘就得把孩子抱過來。這是身份的象徵,地位的憑藉。只有孩子在自己屋裡,自己才是名正言順的小奶奶,至於當初答應的生了孩兒就認大奶奶做親娘的承諾,那就是一句話兒罷了,額娘可以叫,可那是孩子學會說話以後的事,在這之前,先得讓孩兒在自己跟前多呆兩年,保障了自己的身份再說。

水娘如今在沈菀房裡的時間比在覺羅夫人跟前都多,每天早晨服侍了太太洗臉梳頭,只等眾位姨太太、奶奶、姨奶奶帶著哥兒小姐來請過安立過規矩,便趕往沈菀這邊來,從小奶奶昨晚睡得好不好,到孩子一天把過幾次尿,都要奶媽、丫鬟、婆子通通報備一遍,督促得眾人不得不當心著意,把沈菀恭敬得鳳凰一般。

沈菀知道這一切都是從那天賞花宴余自己拉水娘同吃了一回皇帝席開始的,那天自己一跤摔出去,若不是水娘報信及時,請了太醫來,只怕自己連命也不保,哪裡還有如今。心裡感激,從此每天早晚兩頓飯,都要等水娘過來與自己同吃。她產後身子虛,起得晚,又正在坐月子,不必給太太請安,因此早飯也吃得比眾人晚。等水娘服侍過覺羅夫人那頭過來,剛好趕得及這邊擺早飯。兩人邊吃邊聊,水娘也曾幾次問過那天在通志堂發生過些什麼事,但沈菀總是三言兩語岔開,反過來問些關於碧葯娘娘的事。水娘對這位美麗得近於妖媚的表小姐從無好感,況且已經離府十七年,很多事都記不清楚了。然而禁不住沈菀每天問一點,溫故知新,居然讓她漸漸回想起來。

水娘第一次發覺這位表小姐不同尋常,是在她十三歲那年初夏,有一天晌午,天氣不涼不熱,眾人正在遊園,碧葯忽然無端端的說要洗澡,命丫鬟把園裡的各色鮮花撿顏色最艷香味最濃的全摘下來。

整個府中的人早得了明珠大人的令,凡是表小姐要求的,只要辦得到,都要無條件服從。眾人不敢違命,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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