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火蛾

清音閣真正的生活是從黃昏開始的,天色微微暗下來時,清音閣的燈匾卻亮起來,像妓女的妖媚的眼。

頭一撥客人進來,是綢緞莊的陳老闆帶著三四個少年公子,一進門就指名兒點沈菀歌舞,老鴇原想著沈菀九成使性子不肯下樓,礙在陳老闆是熟客,一向與清音閣有生意往來,賣布料很肯打折,吃花酒卻從不賒賬,雖非大富大貴,卻是青樓里最受歡迎的爽快客人。正想著怎麼樣軟硬兼施哄沈菀出來,卻見她已經打扮停當,施施然扶著樓梯拾級而下,倒覺得心裡不託底兒。及至察言觀色,竟也沒見她怎樣,仍是如常招呼答對,應酬得滴水不漏,只是百般引著客人談論納蘭公子。

老鴇借著遞煙遞酒,來來回回側著耳朵聽了幾句,也並沒什麼新聞,不過是相府喪儀如何排場,文武百官如何弔唁,太醫如何回稟,皇上如何恩眷,門前紙花牌樓起得多高多體面,泥金錫銀,門裡請的僧道響樂多精多賣力,隔一條街也聽得見,諸如此類。客人既談論得高興,沈菀又應酬得殷勤,老鴇便也放下心頭疑慮,搭訕著走開了。

納蘭容若之死正是京城裡的大事件,清音閣的客人非富則貴,哪有對當朝首輔明相長公子的事情不聞不問的,一經提起,便都滔滔不絕,當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便在眼面前兒看見的也沒這般真切。都說公子的病症最是奇怪,大伏天里忽然高燒不止,用盡方法都不能出汗,聖上正要出宮巡塞,聽說公子急症,一天三次地派人慰問,又特地派太醫送解毒靈丹來,可惜葯未到而公子已死。

眾人說到這裡,紛紛頓足嘆息,有的說:「若是皇上早一日送葯來,或是送葯的使者快馬加鞭,說不定公子的病就有救了。」也有的說,「七日不汗,聞所未聞,聽說太醫們查遍醫書也沒找到這病的名頭,納蘭公子奇人奇事,連生的病也與旁人不同,怎麼能怪太醫束手無策呢?還是皇上聖明,且不問是什麼病,只叫太醫拿靈丹去救命,偏又送晚了半日,這可真是天不假年了。」

說來說去,彷彿只要皇上的葯早到半日,納蘭公子的病就會應葯而愈一般。

沈菀聽著,卻越發生疑:皇上要送給納蘭公子的,到底是什麼葯呢?既然連太醫都不能解明病症,皇上大老遠的身在塞外倒怎麼知道該賜何葯呢?這葯也有亂送的?何況,為什麼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公子病歿的當天送到?那到底是解藥,還是毒藥?是真的沒有送到,還是早已送給公子服下了?

她本能而固執地覺得,納蘭的死沒有那麼簡單,這背後必然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若不能揭開這謎底,她怎麼都不會放過自己。她知道那些名儒文士們這時候都在爭著為納蘭公子題寫歌詠悼文,但是她覺得他們沒有一個真正了解他,知道他的心。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會像她這樣熱切地愛著他,盼著他,生命的一點一滴都是為了他。那些華麗的詞藻,陳腔濫調有什麼意義呢?只有她,只有她用生命寫出的哀歌,才配得上公子的為人。

她努力地搜集著納蘭的故事,沿著他一生的足跡從頭來過,搜集他所有的腳印,吉光片羽,都彌足珍貴。陪他重活一次,這是紀念納蘭的惟一方法,也是讓她自己有勇氣繼續活下去的惟一力量。

一連數日,沈菀送往迎來,周旋應對,話題卻只是圍繞著納蘭公子,八九天功夫不到,所知所聞倒比從前幾年加起來還多。因從前只是零星探問,且顧著清倌人的矜持,不好太露痕迹;如今借著說實事,大可刨根問底,無所顧忌。

天子腳下的闊人,便不是皇親國戚,也都有些七拐八扭的關係,見沈菀姑娘有興緻,便都爭著說些內幕消息,賣弄自己耳目靈通,直將納蘭家祖宗三代都翻騰出來,鋪陳得清楚詳細,就如同翻閱祖譜一般——

翻開納蘭家的族譜,幾乎就是一部滿清宮廷奪位史——他的曾祖金台石是葉赫部的第七世首領,統治海西女真諸部,並接受明朝委任,代捍大明邊境,時稱北關。那是葉赫那拉家族最強盛的時期,整個東北女真,只有長白山腳下努爾哈赤統領的建州女真部落可以與之對峙。

一山不容二虎。在草原上,兩個強大部落的關係向來只有兩種:要麼吞併,要麼聯手。而最佳的聯橫手段,就是結為姻親。於是,葉赫那拉部落的孟古姐姐被送去了愛新覺羅部,成為努爾哈赤的福晉,這就是清太宗皇太極的生母,大清歷史上第一位尊為皇后的孝慈高皇后。

有了這層姻親關係,海西女真與建州女真一度相安共處,甚至還很和睦。然而平靜是暫時的,貪慾卻是永恆。明萬曆四十四年,努爾哈赤於建州稱帝,決計統一女真,並於萬曆四十七年對葉赫部發起進攻,不久,葉赫城破,軍民皆降。但是努爾哈赤並不滿足,因為他平生最大的對手金台石並沒有低頭。他知道金台石一身傲骨,大概沒有那麼容易服輸,遂命四子皇太極、也就是金台石的親外甥前去勸降,希望以親情打動於他。

皇太極帶著軍隊逼入宮中,卻看到金台石驕傲地坐在燭光中心,在他的周圍,聚滿了金珠玉器,以及數不清的酥油罐,地上汪著的,也都是油。千百隻已經點燃的蠟燭從金台石的座下一直排列伸延到宮外去,搖搖曳曳,看得人心驚膽寒。皇太極生怕碰倒了蠟燭,忙令軍隊止步,只遠遠地站在宮門叫了一聲「舅舅」。

金台石哈哈大笑,指著滿屋的蠟燭與酥油道:「你怕了么?你們建州女真號稱百萬大軍,什麼樣的生死陣仗沒見過,卻會怕這幾根小小的蠟燭嗎?你回去告訴努爾哈赤,叫他不要得意得太早。我們葉赫那拉家族不是那麼容易屈服的,哪怕剩下最後一個子孫,即使是個女兒,也要向愛新覺羅討還國土!」說著,他傾倒手中的燭台,點燃了滿地的酥油……

熊熊的大火,映紅了葉赫部的末日,這個煊赫一時的英雄部落從此滅亡。金台石之子尼雅哈率余部歸順後金,隸滿洲正黃旗,到了葉赫那拉成德,也就是納蘭容若,已經是亡國後的第三代了。

還有人記得金台石自焚前的誓言嗎?

——哪怕葉赫那拉部剩下最後一個子孫,即便是女子,也要向愛新覺羅討還國土!

也許沒有人記得了,但那詛咒是流傳在血液里的,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已經滋生、流淌,註定了葉赫那拉的後代在愛新覺羅的王朝中不會安分守己,一代又一代地用自己的言行改寫歷史,興風作浪。

容若公子的死,只是那拉家的悲劇,還是覺羅氏的陰謀呢?

也許明珠並不願意兒子在誓言與現實間痛苦徘徊,小小年紀就背上歷史的重負,因此也就不願告訴他這段往事。然而他還是知道了,告訴他的,是他的母親,愛新覺羅·雲英。

葉赫那拉與愛新覺羅這兩個家族的淵源實在太深了,既有滅國之恨,亦有血肉之親,真是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斷。除了孟古姐姐嫁給太祖皇帝努爾哈赤為妃,成為大清國第一個受封的皇后外,清太宗皇太極、清世祖福臨、甚至當今聖上康熙,也都曾納葉赫那拉家的女兒為妃,而葉赫那拉明珠,也娶了愛新覺羅的女孩為妻,即努爾哈赤的親孫女、英親王阿濟格的第五女。

只不過,明珠娶雲英,並不是出於自願,而是帶有一點屈辱的意味。

那是在順治七年臘月,權傾天下的大清攝政王多爾袞赴山海關行獵,墜馬傷重而死。訃聞京城,傀儡皇帝順治詔令全國臣民皆須易服舉哀,又親自率諸王、貝勒、文武百官渾身縞服,迎靈柩於東直門五里亭外,哭奠盡儀,並追尊多爾袞為懋德修道廣業定功安民立政誠敬義皇帝,廟號成宗。

諸多惺惺作態後,次年正月,順治帝親政,卻忽然反面無情,命諸王、固山額真、議政大臣等議多爾袞謀逆罪,並將其兄英親王阿濟格下獄幽禁,罪名是曾在多爾袞發葬之際企圖聚集兩白旗大臣奪政謀亂。令其家產籍沒,子孫悉貶為奴。阿濟格在獄中聽聞,痛不欲生,撕碎了自己的衣裳,又拆掉監獄的柵欄,想要舉火自焚,卻被守衛攔了下來。順治聽說後,更加得了借口,遂於十月十六日下旨令其自盡,其子賜死,其女雲英則賜嫁侍衛明珠為妻,這便是納蘭容若的生母。

那一年,雲英剛滿十五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卻忽然面臨了殺父之仇,滅門之痛。當她還不知道「謀逆」是何意時,她已經成了罪臣的女兒;在她還不知道「愛情」為何物時,卻已經成了人家的妻子。

這段婚姻,是罪臣之女賜嫁降臣之後,實在沒有什麼光榮可言,倒帶著貶謫的意思。因此明珠與雲英兩個,雖然相敬如賓,卻從來說不上恩愛,尤其雲英自從父親兄長一夜喪命後,就彷彿失去了笑的能力,無論什麼樣的謔語趣劇,都不能使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她的生活就像是一枝準備開花卻突然經霜的玫瑰般被凍結了花期,一頭是還沒等盛開就枯萎了的花苞,另一頭是布滿尖刺的光禿禿的桿莖,剩下的生命,就只是荊棘與疼痛——握得越緊,傷得越重。

直到生下納蘭容若。

容若出生後,雲英好像重新活轉來了,她把全部精力與心血都放在兒子身上,親自教他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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