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郁達夫 逸事

郁達夫寫作舊詩,最初引領他登堂入室的,是他所服膺傾倒的清代詩人黃仲則。在由富陽鄉下轉到杭州中學的第一年,他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某天去舊書鋪閑逛的時候,忍受不過店員的白眼相向,一氣之下買了黃仲則的《兩當軒集》。

一次,在私塾讀書的郁達夫的二哥逃學,郁達夫不知道母親已經發現了,還繼續替哥哥隱瞞。郁達夫的母親拿出砧板菜刀,一邊揪著二兒子,一手操刀把砧板剁得咚咚響,並要三兒子郁達夫在旁邊跪下,說是「包庇不告者同罪」。這一來,郁達夫兄弟倆再也不敢逃學,也不敢「知情不報」了。

有一次,一幫同仁在魯迅家裡聚飲,魯迅先生講了一則譏諷和尚的笑話:一個老和尚垂死之際,有一樁遺憾使他死難瞑目,就是從來沒有看到過女人的私處。弟子們只好花錢雇了一個妓女送到病塌前,老和尚一看,說了「驚天動地」的一句話:哦,原來跟尼姑的一樣。這才放心西登極樂。郁達夫聽完這個故事後,從魯宅一直咯咯不停地笑到自家,就趕忙翻撿藏書,查找笑話的來源。郁達夫藏書頗富,達萬冊以上,居然未能查到出處。他於是只好驚訝於魯迅先生的讀書之博了。

1932年10月12日,郁達夫在上海聚豐園設宴,時魯迅在座。郁達夫問魯迅「這些天仁兄辛苦了吧?」魯迅吟出了前兩天未寫完得半首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郁達夫接著打趣地說:「如此看來您的華蓋運還沒有脫。」魯迅忽有所悟,說:「給您這麼一說,我又有了上半首詩。」上半首詩是:「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合起來便是魯迅的自嘲詩。這天,魯迅在日記里寫下:「達夫賞飯,閑人打油,偷得半聯,湊成一律以請云云。」

魯迅將自己特別喜歡目蓮戲的嗜好也講給郁達夫聽。他幾次同郁達夫說,目蓮戲的穿插,實在有許許多多的幽默味。有一次說到借鞋襪靴子去赴宴會的人,到了人來向他索還,只剩一件大衫在身上的時候,這一位老兄就裝作肚皮痛,以兩手按著腹部,口叫著我肚皮痛殺哉,將身體伏矮了些,於是長衫就蓋到了腳部以遮掩過去的一段,他還照樣的做出來給郁達夫看過。說這段話時,郁達夫和在座的川島大笑不止。

郁達夫說,杭州的特產有兩樣,一是夏天的蚊子,一是廟裡的和尚。據郁達夫在西湖邊上的觀察,每隔五分鐘,就可以看到「繅衣禿頂的佛門子弟,漫然闊步在許多摩登士女的中間」。

郁達夫喜歡吃荔枝,剛好西禪寺的「十八娘」聞名天下,便邀了幾個朋友一起去。他吃的荔枝最多,邊吃邊吟詩,好不瀟洒。當家和尚訪知有郁達夫在座,馬上叫小和尚捧出文房四寶,請他題詩。他推辭說:「面對這麼好的荔枝,盡量吃還來不及,哪有心情吟詩寫字?」但經不住當家僧的熱誠,就只見他略思片刻,就在一張宣紙上不停筆寫了四句:「鵷雛腐鼠漫相猜,世事困人百念灰。陳紫方紅供大嚼,此行真為荔枝來。」可是就在這一天的歸途中,達夫腹痛不止,回家急請醫生,偏偏是星期日,醫院停診,正鬧得沒辦法。鄰居問:「是不是吃荔枝了?」急忙拿來一小碟醬油讓達夫喝下,奇怪,不久肚子就不痛也不脹了。以後他逢人便說:「古人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果是真理。」

有一次,郁達夫見福州的餅很特別,好端端的在中間鑿了一個孔。問了商家才知道原來叫「光餅」。據說明代戚繼光帶三千山東子弟兵到福州追殲倭寇,便發明這種餅,可穿繩子,掛在脖子上,作為行軍時的乾糧。福州人民感謝他,用「光」字來紀念他。郁達夫覺得這「光餅」很有意義,當天就買了很多,用繩子串起來,像當年戚家軍一樣,套在脖子上,一個人跑到于山戚公祠去,憑弔戚繼光,還在祠壁上題了一首七言絕詩:「舉世盡聞不抵抗,輸他少保姓名揚。四百年來陵谷變,而今麥餅尚稱光。」

有一次,郁達夫請一位軍界的朋友到飯館吃飯,吃完飯結賬的時候,飯館的服務員到他們飯桌邊收錢,只見郁達夫竟然從鞋墊底下拍出幾張鈔票交給了服務員!這個舉動著實讓他的朋友感到意外,他的朋友詫異地問:「郁兄,你怎麼把錢放在鞋子里呀?」郁達夫笑笑說:「這玩意兒過去一直壓迫我,現在我也要壓迫它!」

郁達夫因手頭拮据,對幾百元的工資不太滿意,有次拿到工資,把錢撒在地板上,用腳狠狠地踩。房東老太太看了,直跟人說,真是發神經了!

郁達夫旅閩時,曾訪弘一大法師,法師贈以著作數種。及別時,弘一法師謂郁達夫云:「你與佛無緣,還是做你願做的事吧!」

郁達夫的浪漫與「放蕩」不羈,給他的形象也造成了負面影響,1935年夏,郁達夫準備應聘暨南大學教授,教育部長王世傑就以他「生活浪漫,不足為人師」為理由阻止暨南大學對他的聘任。王世傑的阻攔雖然還可能包含其他意圖,但是他的這一理由在傳統文化很深的中國還是很有力量的。1936年,福建省政府主席本來相當器重郁達夫的才華,很想重用他,打算讓他擔任省教育廳長的職務。於是招他去面談,兩三次交談之後,陳儀覺得郁達夫無論說話還是行動,都「隨隨便便,不受約束」,看來他「不是一個穩重老練的行政官吏的適當人選」。

流亡期間,畫家劉海粟在《回憶詩人郁達夫》說:

「我們來到花園中,坐在草坪上,天空群星閃爍,萬里無雲。悠英(應該是郁最後的情人李筱英)在樹上,哼著一支英文歌。

靜默了幾分鐘,天上,一隻孤雁唳了一聲。

『這雁倒像我。』達夫動感情了:『沫若、壽昌都在重慶忙抗戰,仿吾去了陝北,只有我成了孤雁南飛。這些兄弟們何日相見呢。』」

1942年2月,郁達夫在乘小電艇逃往印尼的前一晚,曾在怡和軒住宿。當時,潘受也同在怡和軒內,他還把自己原本備用來逃生的電艇慷慨地借給郁達夫逃生。據說,郁達夫當時帶在身邊的行李只有一隻小皮箱,箱內放著白蘭地一瓶、牛肉乾一包、《詩韻》一部,準備在船上喝酒寫詩。在逃亡中還有如此閒情逸緻,想必也只有郁達夫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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