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熊十力 知音

1917年,蔡元培在北大發起進德會,進德會的甲等會員不嫖、不賭、不娶妾;乙種會員除前三戒外,加不作官吏、不作議員二戒;丙種會員除前五戒外,又加不吸煙、不飲酒、不食肉三戒。熊十力聞之,十分嚮往,由遠道貽書贊助,極聲應氣求之雅。蔡熊二人遂結文字之交。

熊十力從武漢大學返回北大之後,從秋到冬,埋頭攻讀、刪注窺基的《因明入正理論》這部著作。當時,熊十力與粱漱溟等十數人一起住十剎海東梅廠衚衕的「廣大堅固瑜伽精舍」。梁、熊與弟子們每天清晨實行「朝會」。梁漱溟後來回憶:「大家互勉共進,講求策勵,極為認真。如在冬季,天將明未明時,大家起來後在月台上團坐。疏星殘月,悠懸空際;山河大地,一片靜寂,唯聞更雞喔喔作啼。此情此景,最易令人興起。特別感覺心地清明、興奮,覺得世人都在睡夢中,我獨清醒,若益感到自身責任之重大。在我們團坐時,都靜默著,一點聲息都無。靜默真是如何有意思呵!這樣靜默有時很長;亦不一定要講話,即講話亦講得很少。無論說話與否,都覺得很有意義。我們就是在這時候反省自己;只要能興奮、反省,就是我們生命中最可寶貴的一剎那。(朝會)初時都作靜默,要大家心不旁騖,講話則聲音低微而沉著,話亦簡切。到後來則有些變了,聲音較大,話亦較長。但無論如何,朝會必須要早,要鄭重,才能有朝氣,意念沉著,能達入人心者深,能引人反省之念者亦強。」

在北京期間,熊十力與林宰平交從甚密。兩人一見面便開始談論學問,每每是林先發難、挑刺,而熊十力縱橫酬對。二人嗓門皆大,語震梁宇。他們篤誠相交,相知一生。熊十力曾說:知我者,莫過宰平也;知宰平者,莫過我也。

熊十力與錢穆、湯用彤、蒙文通的交往頗有趣味。錢穆在《師友雜憶》中回憶到:

據牟宗三回憶,熊十力一到復性書院,就寫信叫在昆明的牟宗三,去書院做「都講」即助教,但他沒到樂山,又接到熊信,說「你不要來了,我馬上便要離開」。時距復性書院開張僅一兩個月。

又一次,則予與錫予、十力、文通四人同宿西郊清華大學一農場中。此處以多白楊名,全園數百株。余等四人夜坐其大廳上,廳內無燈光,廳外即白楊,葉聲蕭蕭,凄涼動人,決非日間來游可嘗此情味。余等坐至深夜始散,竟不憶此夕何語。實則一涉交談,即破此夜之情味矣。至今追憶,誠不失為生平難得之夜。」

但馬、熊此後依然有交往。抗戰勝利後,兩人友好如初。任繼愈和熊十力通信,有些見解,熊認為有道理的,也把信轉給馬一浮看,馬一浮的信,有時熊也轉給任看。

在杭州,熊十力得識另一位大儒馬一浮。熊十力很想結識這位大隱,便請時任浙江省立圖書館館長的單不庵引見,單支吾似有難處,他是怕馬一浮不給面子。熊十力乾脆誰也不用,自己把《新唯識論》的稿本包好寄給馬一浮,並說明結交之意。一個多月過去了,馬一浮音信全無。忽一日,院里來了一位長者,須髯飄飄,氣度非凡,自報家門,原來是馬一浮!熊也不客套,上來就問馬:信寫了這麼長時間,怎麼就一直沒個迴音?馬說,若單寄信來,自是早有回覆,可是你連大作都寄來了,無論如何也要好好拜讀過才能說話。

熊子今傳矣。

制新論,融通空有,直闡本體。

譬似眾漚同歸海,一切隨消隨起。

正翕闢,生生不已。

唯識舊師須修改,會連山,方見功能理。

儒與釋,究何異。

年來我亦求諸己。

檢吾躬,屏除習氣,幸余有幾?

只愧二三相知者,世論悠悠安計?

養活潑自家心地。

永憶獲麟千戴嘆,願天長,此義無終悶。

初讀罷,雜悲喜。

馬一浮辦復性書院,書院甫一籌備,熊十力就被列名為創議人。他也當仁不讓,表現出極大的興緻。然而,兩人對辦學目的方法卻大異其趣。

馬一浮認為,書院宗旨在學道,而非為了謀食,如果預設出路以為號召,則來學者已「志趣卑陋」;「西洋之有學位,亦同於中國舊時之舉貢,何足為貴。昔之翰林,今之博士,車載斗量,何益於人?」熊十力則不贊成馬一浮的主張,他擔憂學生與世絕緣,將來沒有出路;學生畢業也應獲得一種類似的學位,且須政府授與。兩人唇槍舌劍,頗帶意氣。

熊十力和馬一浮惺惺相惜,一見便成莫逆,此後如高僧論道,時常往還,確也解了熊氏不少孤苦。他在其《新論》(文言文本)「緒言」中說:「自來湖上,時與友人紹興馬一浮商榷疑義,《明心章》多有資助雲。」馬一浮也對《新唯識論》推崇備至,並為其制雅序曰:「自吾所遇,世之談者,未能或之先也。可謂深知於化,長於語變者矣!」

在杭州「樓外樓」吃飯,馬一浮食不厭精,熊十力食不擇味。指導學生讀書,馬先生主張遴選精華、循序漸進,熊先生則主張開放式讀書,泛觀博覽。熊先生說馬先生取人太嚴,而他主張取人應寬。他說,王陽明取人太嚴,所以王陽明以後沒有第二個王陽明。曾國藩取人較寬,所以曾國藩以後不但有第二個曾國藩,還有第三個曾國藩。

熊十力與張東蓀也頗有交遊,由此了解了西方哲學。而張對熊十力的哲學慧識特別欣賞,稱許《新唯識論》是一部奇書,還曾填了一首《金縷曲》表達對此書的感想和讚許:

對於熊十力與馬一浮此次交惡,牟宗三如此說:「馬先生是狷型的性格,熊先生是狂型的性格,二者正好相反。當二者不相干時,可以互相欣賞,是好朋友,但到一齊處事時,便不一定能合得來。」熊十力攜家到璧山來鳳驛,見到前往探視的牟宗三,便說:「人心險得很!」牟感嘆道:「他和馬先生這樣的老朋友,到重要關頭還是不行,故見面第一句話便說人心險得很。」

馬一浮曾有信給熊,其中寫道:「所憾者,弟德不足以領眾,學不足以教人,才不足以治事,遂使兄意不樂,去我如此其速。然自返於心,實未嘗敢有負於兄也。悵惘之懷,靡言可喻。」此後,這兩位新儒學大師淡了音問。

對辦書院他們各存其志。熊十力勉強前來,但對接待安排及住宿環境頗有微詞。一次,日寇掌握錯誤情報,認為蔣介石當時在樂山,於是對樂山狂轟爛炸。戰火之中,死生只在一瞬。熊十力住所著火,左腳受傷,更增加了焦慮不祥之感,遂對風水之說更深信不疑,決定立即離開書院。

到了1939年夏天,熊十力回函棄約,改投西南聯大。他不到樂山的託詞是風水問題,認為自己如入川,方位不合,恐遇不吉。馬一浮精通堪輿相術,逐一辨析,熊十力理窮詞屈。爭論歸爭論,馬一浮還是執意要熊十力來,在1939年農曆七月十二日的信里,附上了正式聘任關書,並附100元的舟車費。熊十力只好在這年的七月底啟程。

有人作對聯曰:「七賢笑做熊十力,四皓微儀馬一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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