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千山啼杜宇,送得歸人,不遺居人住。
垂柳里,蘭舟當日曾系。千帆過盡,只伊人不隨書至。怪渠道著我儂心,一般思婦遊子。
昨宵夢,分明記,幾回飛度煙水。西風吹斷,伴燈花搖搖欲墜。宵深待到鳳凰台,聲聲啼鴆催起。
錦書宛在懷袖底,人迢迢,紫塞千里。算是不曾相憶。倘有情,早合歸來,休寄一紙無聊相思字!
杜鵑千里啼春晚,故園春心斷。海門空闊月皚皚,依舊素車白馬夜潮來。
山川城郭都非故,恩怨須臾誤。人間孤憤最難平,消得幾回潮落又潮生?
王國維的新婚妻子姓莫,她家世代經商,家境似乎比王家要好一些。王、莫兩家早就定了親,當王國維十四歲便以「海寧四才子」之首名震鄉里的時候,他的岳父對這個未來的女婿簡直是讚不絕口。老泰山當然不會想到,女兒出嫁之後,女婿卻因「家貧不能以資供遊學,居恆怏怏」,並且兩年後就去上海《時務報》館打工,從此與他的妻子當了十年的「牛郎織女」。
落日千山啼杜宇,送得歸人,不遺居人住。
自是精魂先魄去,凄涼病榻無多語。
往事悠悠容細數:見說他生,又恐他生誤。
縱使茲盟終不負,那時能記今生否?
孤檠側,訴盡十年蹤跡。
殘夜人間無氣力,綠窗寒惻惻。
落葉瑤階狼藉,高樹露華凝碧。
露點聲疏人語密,舊歡無處覓。
夫人莫氏扔下了三個男孩,最大的八歲,最小的才三歲。王國維把孩子們托給繼母葉太夫人照料,暫時回到他供職的學部,但他始終打不起精神來。
櫻桃花底,相見頹雲髻。的的銀缸無限意,消得和衣濃睡。
潘氏對前妻生的三個兒子如同己出。王國維50歲自殺時,他的第三子貞明還不到娶親的年齡,後來貞明的婚事,也是潘氏一手操辦的。老二高明曾告誡他的妻子:「吾輩弟兄,賴繼母撫育成長,費盡心思。汝須盡子婦之德,毋得相慢!」
王國維為妻子寫過許多悼亡詞:
孤檠側,訴盡十年蹤跡。
王國維的第二任妻子姓潘,是前妻莫氏的遠房表親,據王國維的女兒王東明說是莫氏的表甥女。這位潘氏夫人就像蘇東坡的第二任妻子一樣,一輩子辛辛苦苦、任勞任怨,為丈夫操持家務、養育孩子,是標準的賢妻良母。除了前妻所生的三個兒子外,潘氏後來又生了三個兒子、五個女兒(其中夭折兩個)。王國維一生不問家務,家中事無巨細,全歸潘氏料理。從王國維致羅振玉的信中可以看到,潘氏在王家實在是個頂樑柱。有一次她害牙疼,疼得要命,可當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發燒時,她的牙病竟「霍然而愈」!
王國維與這位莫氏夫人的感情非常好,儘管找不到任何直接的文字證據,但我們從他留下的那些溫柔纏綿的詞中,還是不難看到這位身在他鄉的牛郎對家中織女的殷切思念:
櫻桃花底,相見頹雲髻。的的銀缸無限意,消得和衣濃睡。
當時草草西窗,都成別後思量。料得天涯異日,應思今夜凄涼。
胡適曾說,讀了王國維的詞,起先以為他是個風流才子,後來見了他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王國維於詞,多是發自肺腑的哀歌。
這個不幸而又堅強的婦人在丈夫死後獨自支撐著多子女的家庭,她比王國維多活了將近半個世紀,據陳鴻祥《王國維傳》:「潘夫人名麗正,1975年病卒於台北醫院。」
倦憑欄,低擁髻,豐頰修眉,猶是年時意。
幾個月後,王國維的繼母葉太夫人也離開了人世,這回連孩子也沒人照管了。親戚們都勸他再娶,他自己則拿不定主意。最後,由他的岳母莫太夫人作主,為他續定了一門親事。
倦憑欄,低擁髻,豐頰修眉,猶是年時意。
昨夜西窗殘夢裡,一霎幽歡,不似人間世。
恨來遲,防醒易,夢裡驚疑,何況醒時際。
涼月滿窗人不寐,香印成灰,總作迴腸字!